楔子
AR這個人在業界很是有名。
K與他的淵源在兩人未曾蒙面時便被迫牽連在一起。
同樣的年齡,同樣的優秀,雖然身處的圈子並不相同,但在某些領域還是相通的,所以兩人不可免俗地被來回比較評論。
K對此並不在意,不過聽同伴或雇主們說久了難免對那被戲稱為Princess的殺手感到好奇。
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悶熱的午後。
他走進西班牙老舊的圓狀樓房,斑駁的漆面、搖晃不牢靠的樓梯扶手,以及從長有青苔的窗子透入的陽光,盤旋而上的樓梯緩緩走下一個身穿白洋裝的女孩。
她神情有些恍惚,在下樓時滑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她。女孩的手細嫩柔軟,清淡的褐色眼珠是他見過當中最淺的,那使她看起來有種透明的幽深,牛奶色的肌膚與淺淡的眸色讓她彷彿從畫卷中走出來的吸血鬼。
美麗而冰冷。
女孩對他點了點頭,掙脫他的手緩緩往下。
這樣的老舊公寓居住了這樣的女孩?
就像是蒙塵的匣中竟有璀璨動人的明珠一般讓人驚奇。
K看著她逕自下樓的背影,轉身往上。
到了六樓,按照上級指示轉進一間空置許久的屋子,在那裡應當有後勤為他準備好的武器,在這次任務中他是一名狙擊手,但空曠的屋子內什麼也沒有。
沒有狙擊槍,沒有任何他需要的物品。
K皺眉走到窗前,他看見了些許痕跡,東西被拖過的些微刷痕,與旁邊依然滿佈灰塵相比,這裡相對乾淨,一條寬粗的痕跡清晰顯示有個不輕的包裹被從這兒扔出去。
他捏了捏眉心,此時裝設在耳上的通訊器發出聲響:「K,回來,任務被偵知干預了,決策重新部署。」
K按下通話機鈕。「瞭解。」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在他十四歲時。一個美麗得如同瓷人偶的『女孩』,歐洲殺手組織中成名時年紀最小的殺手,AR,雌雄莫辨而得到公主稱號。
當然,多年後他才知道那稱號並不是讚譽AR的美貌,而是取笑他有公主病。
第一章
開羅的空氣總是混濁,視野不分時段地籠罩在一片土色的塵霧中。
艾資哈爾大學,一座以伊斯蘭宗教學聞名的知識殿堂千年來向學子們敞開懷抱,巍峨的伊斯蘭清真寺風格建築群展示著歷史沉澱的莊嚴與細膩美麗。
背後的藍天豔麗得讓人暈眩,一朵白雲也沒有,湛藍的色澤令建築與人群間的距離彷彿更加疏遠。
那像是明信片上的一個景,而非真實與人接觸的學堂。
身穿白色長袍的男人從中走了出來,白袍在不太美妙的空氣中依然純粹鮮明。
男人身材高朓,白袍肩線挺立修飾出他寬挺的肩膀,長袍剪裁合體,即使包裹在白袍底下依然無法掩飾身材健美。
他令人艷羨的豐厚棕色長捲髮束在身後,沒多大束縛力的髮圈與略帶淩亂的髮絲讓他的背影有幾分慵懶隨性。
離開了大學殿堂,他上了自己的車,手機不停振動著,他卻看也沒看一眼,車子像條魚一般滑入了雜亂的馬路。
開羅混亂繁雜的交通舉世聞名,幾乎沒有交通號誌,裝了大概也沒有人遵守,胡亂闖馬路的行人,隨意變換車道、迴轉的車子,整個交通以紊亂到極致反彈而出的秩序運行著。
男人似是習慣了,在車內他能聽見喇叭聲、司機們的叫罵聲,這些吵雜反而充滿生命活力,就像開羅的交通。
──這大概不是讚美。
包裹在兩座沙漠之間的埃及在大眾眼裡一直是神秘的,古埃及文明、尼羅河旖旎而下,莎草蘆葦叢,一提起埃及紛至遝來的浪漫想像美化了這個國家。
實際上這兒熱、乾燥,黃沙遍佈空氣不好,大首都的交通更是挑戰駕駛的生存應變能力。
裴濟覺得自己能在這兒工作超過三個月,絕對是敬業的完美表現。
耐心地穿過十字路口,他專注於四周路況。
後照鏡映照出他修長有神的雙眸,鏡中五官輪廓輕易能看出混血的特徵,但究竟是哪裡混哪裡又看不分明了,總歸放諸四海這是張令人讚美的面容。
而這張臉目前面無表情,或許勉強能從他眼中看出不太高興的情緒。
手機又振動了,他一停妥車便厭煩地看起不停傳來的訊息,訊息對象自信地將頭圖設了本人照片。
「裴,為什麼不回我訊息?」
「我很想你,我愛你。」
「你是不是厭膩我了?我哪裡不好,為什麼要和我分手?你回我訊息好嗎?」
諸如此類示愛與示弱的文字佔滿了整個螢幕,裴濟只覺得煩躁。
如果有人看了他手機,必定驚訝來訊者的身份。
那是享譽國際的知名男模特兒。
英國人,具有該國獨特的優雅紳士氣質,雙眼憂鬱如倫敦難以揮去的雲翳,他氣質深邃而又纖細,即使早早出櫃依然有無數粉絲,更是各大知名品牌愛寵。
在裴濟考慮將這個交往了三個月的前男友封鎖刪除時,一道訊息彈了出來,上面簡短給了一個日期時間、一個地點,以及一個代稱。
K
裴濟虔誠地親吻了手機,彷彿這道訊息是一道甘霖,讓他飽受摧殘的心靈感受到甜美。
※※※
車隊行駛在粗礫路上顛簸搖晃,哪怕是越野用極大輪胎與強化的底盤,在這麼差的路面上依然難以提供舒適的乘坐體驗。
熾熱的太陽灼烤著地面,黃沙、粗石,一眼望去只有零星的矮灌木提供丁點綠意,其餘的是千篇一律毫無趣味可言的荒蕪景色,地面高溫與空氣溫度落差折射出一片扭曲變形的路景。
炎風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沙漠越野車上,男人半閉著眼,高大的身軀蜷縮在並不寬敞的座車之中,,但他並沒顯露出太多不適,惡劣的外在環境與毫不舒適的車子並不能影響他分毫,或許該說他老早習慣了。
晃動中他隱約想起了某次任務,但那是由金色與藍色構組而成的沙漠地帶。熱帶沙漠氣候籠罩下高溫幾乎沒有水汽,他們靠著老練的導遊帶路,尋找隱匿荒漠中的綠洲據點。
靠駱駝他們恐怕無法將物資運送進去,只能以車隊前進。為了躲避風沙穿上了長袍蒙上了頭巾,全身只剩手指頭是露出來的,眼睛還蓋著防風鏡,就算這樣也依然能感受到風沙撲面的粗糲摩擦。
「K,怎麼又是你跑這趟任務?不是被欺負了吧?」奇加德笑,嘴裡叼著煙,在這滿是風沙的地方吞吐著由焦油、尼古丁和四千多種化學粒子組成的煙霧,試圖給這絕望的土地增添點致癌風險。
運送補給到綠洲的工作K這是第三次了,這種工作相對不受青睞,一來工作本身極其乏味,二來遠離科技與人群,三來耗時久,公司大多數人都不願意承接,這種狀況下他的任命不得不讓人好奇,是不是年輕人受到了打壓排擠?
K探手從奇加德胸口口袋掏出煙盒,給自己點上一根,加入吞雲吐霧行列。
奇加德看了後照鏡一眼,他自己在傭兵這行幹了十多年了,已經到了不得不服老考慮退休的年紀,所以他跑這種相對安全的工作,但作為搭檔的K則讓人納悶不解。
「就沒有一點點不滿嗎?你工作經歷很漂亮,有本錢和他們談判。」
「事情總要人來做,我做或其他人做並沒有分別。」
「這是資源有效分配的問題。」奇加德手指挾著煙,隨手把煙蒂抖在沙地上,風一吹,與沙子不分你我。「你該在更能發揮你能力的地方。」
「只要是隊長分配的任務,我沒有異議。」K平靜地說道。
奇加德再次透過後視鏡看他一眼,不再多說。
前導車隊有序地前進,領路人依循著大多數人不能理解的天文地理現象在沙漠中判斷方向,車隊在沙地行走第三天,終於進入被當地人稱為巷道的岩區。
巷道兩壁高聳,岩壁上全是風化痕跡,陰影處生有矮小植物,沙漠蜥蜴在壁面上爬動,這裡離綠洲只剩半天的路程,生命憑水而生,靠近水源的地方生命樣態也就豐富起來。
地面終於有了岩面,他們速度快了起來。
「嘿K,看來他們等得很急啊,居然到巷道迎接我們了。」奇加德笑。算了算時間,距離上次造訪也將近半年,綠洲內的物資該告罄了。
上次來訪時領頭人偷偷告訴他們,綠洲內的人有點小紛爭。
擁有軍火的小紛爭,想必不是簡單的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吧?
K睜開眼探頭往前方看去,一群包裹在白棉麻披風下的人等在巷道邊。
他思索片刻按下對話機按鈕。「停車,別過去。」
領頭車立即停下。
奇加德挑眉,從副駕使座底抽起突擊步槍,他瞥了眼副駕上的衝鋒槍,思索是否有短兵交接的可能。
對講機呲嚓響,領頭車傳回訊息。「怎麼了?」
「他們從沒有這麼做過。」K說。「他們也沒有必要這麼做。」
導遊似乎在和司機說著什麼,對講機聽不分明。「K,你太小心了,沒事。」
K皺眉。
車隊再度前進。
奇加德跟著踩下油門,但將椅墊上的MP5衝鋒槍遞向後方。
打開保險裝置,K冷眼看著車外,車隊前進速度不快,緩慢地通過那群白披風人,放慢的速度也算一種試探。
車隊陸續前進,什麼事也沒發生,領頭車隊按下對講鍵。「K你太小心了,這不是沒事嗎,這麼大驚小怪你有一天會發瘋的。」
司機的笑聲還在車廂內迴盪,K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後照鏡看那群白披風人,就見其中一個拉下了兜帽,他霎時倒抽了口氣。
那人有著一頭蓬鬆的褐色長捲髮,一雙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眼睛。
「加速!快!是AR!」
對講機一時混亂非常,狗屎與地獄滿天飛,但這不阻礙眾人行動,在領頭車率先加速下,所有車開始飛速往前。
K不能理解為什麼AR總能精準掌握他的任務。
和奇加德打了個招呼,車速一緩他下了車,同他一起的還有不少跟隊的傭兵。
披著白袍的AR端起手,從寬大袍子中顯露出卡賓槍,他似是對滾在沙地上的K笑了一下,這讓K更不解。
AR連他在哪輛車上都知道!
一時衝鋒槍的聲音響起,AR身形一動立即躲在其餘白袍人身後,在強大火力壓制下那些白袍人詭異地動也不動,絲毫不畏懼槍林彈雨,K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都是假人。
是一綑又一綑厚重的乾草梗,AR甚至有興致給它們套上防彈背心,他都想稱讚他真是富有善心。
草梗人以極具戰略配置的站位替AR遮掩來自前方的子彈,這讓他有時間端起槍進行瞄準。
K飛速往前,當距離到了一定程度他才看見卡賓槍上的槍掛榴彈發射器。
「SHIT!」他忍不住大罵出聲,回過頭他看尚未脫離射程距離的車隊,心跳得飛快,在AR板機扣下的瞬間,他只能下意識往前一撲,榴彈準確無誤地命中目標車輛,霎時在巷道內劇烈爆炸,高聳的巷道成了天然焚化爐,火焰高高捲起,隨著氣流捲向其餘車隊,陸續的爆炸讓整個大地都在振動。
即便是罪魁AR也無法避免遭受爆炸餘波影響,他被震倒在地,火焰從上方捲過,立即在石壁上留下黑色痕跡,K從未如此憤怒過,他忍受著耳鳴、高溫掙紮著爬起,踉蹌地將AR從燃燒的草梗人中拖出來,狠狠給了他一拳。
那男人即使暈眩著,還挨了一拳,卻對他笑了一下。
接著還擊一般地膝蓋給了他肚子一擊。
那男人湊在他耳邊似乎低語什麼,但目眩耳鳴,他什麼也沒聽見。
車子一個顛簸,K從回憶中醒來,望著與那片沙漠不同的景緻,他揉了揉眉心。
那次任務損失慘重,掙紮逃出去的只有他們幾個跳車的人,車隊悉數覆滅,當他們受到救援才知道,綠洲內的人早已離開。
他們發生了內亂,在沙漠這樣的地方要就是極致的團結,不然就是如狼一般互相撕咬侵奪,顯然綠洲生活的人是後者,他們屠殺了反對者的聲音,帶著資源離開了居住地。
但為何人離開了還要求他們運輸物資,以及那片綠洲上發生了什麼,公司沒有給他答案,K也不在意。
對講機的通話要求亮起,他按下對話鈕。
「K,大小姐又鬧了,我聽不懂她的鳥話,這是要尿了還是要吃了,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冷淡俐落的女音透過信號模糊地從對講機傳出。
K沉默片刻。「妳拿巧克力給她看看。」
「去你的,我是要你接手,不是讓你教我怎麼哄她!」
K鬆開按著通話鈕的手,當作沒聽懂同事的怒意。
他可以想像後面車廂會爆出何等穢言。
司機像是在枯燥的工作中終於找到一點娛樂,吃吃地笑著。「就讓你不要答應的,這是自找麻煩。」
他這麼說,但話中沒有任何責備與不苟同,他們的工作向來危險,如果擔心沒命,根本不會做這份工作。
多了埃多魯斯家的千金,充其量不過是在一百公斤負重中增加三公斤,不痛不癢。
K沒理會他無聊的消遣,從存備箱中取出地圖,他們即將進入約旦河西岸,他們會在巴勒斯坦停留三天進行補給,之後前往加薩走廊進行交易。
加薩走廊現在局勢緊繃,一端被埃及把守,以色列固然撤出那片土地,但高築的城牆和領空海路的重重封鎖讓他們工作變得麻煩,得經過繁複的掩飾掩護才有辦法進行貨物交接。
本來他們打算從埃及進加薩,埃及近幾年政局並不穩定,加上尼羅河上游水權問題正鬧著,可趁之機遠比防備嚴厲的以色列多上許多,但臨時接到小公主的工作,他們只好改在約旦機場接應雇主,再試圖從以色列進入加薩,最後從南端將大小姐送往她的目的地埃及。
如果千金小姐不是正像隻落水狗被暗殺者攆著走,他們倒是可以先完成原本工作再去接她,可惜小姐命在旦夕,上面的任務來得很急,他們只好改變路線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為了準時到達目的地,必須冒險從以色列軍隊的眼皮底下溜過去。
約旦河西岸,這裡相對加薩走廊安定許多。進入城鎮,淺黃色、灰白色磚房沿著石板街兩旁延伸而去,路間高處飄動著巴勒斯坦國旗。
中東錯綜複雜的宗教、民族與地理環境造成無數幾乎無解的對立。
巴勒斯坦亦是如此,以色列的隔離與經濟制裁使得諸多工業凋零,就連觀光也因戰亂而難以興盛,哪怕這個國家的伯利恆是耶穌出生地,哪怕搭個公車就能到三大宗教聖地耶路撒冷。
在約旦河西岸的北部夜晚仍有槍聲,至今和平與尊嚴仍是難以尋覓的珍寶。
他們並沒有駛入城鎮,車隊進城會引起騷動,在這麼敏感的地方他們不希望引起不需要的注意。
他們會在這裡落腳一天,補給將在深夜進行,大多數人在駐紮地看守,但這種露營生活顯然不適合嬌貴的小姐,K不得不和伊莎陪她入城休息。
在約旦偏遠小村接人時K一度懷疑公司是不是給錯了情報,埃多魯斯家的小姐在資料中是極其跋扈的十六歲女孩,因為過於富有以及掌握某些不可告人的權力,在她的國家中官員甚至要向她示好。
她的家族顯然沒把她培養成得體的名媛,而是嬌寵成了個人嫌狗憎的公主。
但K看到克絲朵時,她惶恐畏縮,絲毫沒有趾高氣昂的模樣。工作關係K知道高高在上的有錢人是什麼嘴臉,即便經過一連串可怕的追擊迫害,她應當在得到安全保證的第一時間恢復她高傲的姿態。
她沒有,滿口沒人聽得懂的話,縮著肩膀,驚慌失措地觀察周遭一切,好像這一切對她而言極其陌生。
聽說她不久前因飆車出了車禍,醒來後就有些怪異,K也只能當她這是車禍後遺症。
小鎮的旅店要求不了什麼,這裡不會有奢華的大理石地板,不會有水晶吊燈,更沒有氣派的螺旋階梯,K已經做好克絲朵抱怨的可能,不料一直到送她進房,她都沒任何嫌棄的表現。
跟在克絲朵身後的伊莎鷹隼般鋒利精神的眼睛捅了他好幾刀,用力表示她對必須照顧克絲朵的不滿。
進了屬於他的房間,K快速簡單地沖了個澡,開始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從鋁製運輸箱中取出槍枝進行保養。
箱內除了槍身還有另外一組握把與板機組件。
看著收納在一角的槍掛榴彈器,他抿了一下嘴,再次想起近乎全軍覆沒的襲擊,也是那時他捨棄向來鍾愛的狙擊槍,改用模組多樣的閃電-4。
隔壁房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K衝到窗外眺望,對方顯然是老道的狙擊手,選擇了隱蔽的地方進行暗殺。
他不禁想到了AR。
但第一秒便否決了這個可能,AR干擾他絕大部分的任務,除了護送。
他會破壞他押運的貨物,會毀掉他要攻下的據點,但從不對他保護的人下手。
在這幾秒的時間,隔壁房門被打開,K立即將箱內另一組板機和彈匣放入包中,快速跟上伊莎腳步,她護著克絲朵,小姐並沒受傷,反倒是伊莎肩膀上有一道血痕。
「怎麼回事?」K問。
「她一直要到窗邊,喃喃自語我聽不懂的鬼話,我拉不開她,一動粗她就開始掉眼淚。」伊莎聲調平靜,但語速極快地說著。
「Khonsu、Khonsu!」克絲朵一反沉默,高聲呼喊起來。她顫抖著肩膀,眼淚撲簌簌地掉,口中快速地說著什麼,從聲調和她的肢體動作,K猜測她不能接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我聽過腦袋某個地方受傷,人的語言能力就會受到影響,她是不是想說的話說不出來,腦袋下達的訊息傳達到口腔喉嚨,就變了另外一個樣子?」K皺眉。
「那她腦袋大概傷得不輕,因為她連寫都不會寫,直接成了個文盲!」伊莎略帶怒意地說著。
短短幾句話間他們已經下到一樓,伊莎正要護著克絲朵出旅店,K手一橫擋住她。
他握住槍跑了出去,幾枚子彈打在他腳邊,他就地一滾以一輛小貨車作掩護,抬槍朝旅店頂樓一陣掃射。
子彈是從他們住的地方打下來的。
所以那些人一路都跟著,在他們進到旅店後進行了新一輪的暗殺部署。
子彈打進人體內,立即癱瘓了埋伏在二樓屋內的殺手,但伊莎依然沒出來,她壓制著歇斯底里的克絲朵,冷眼望著門外,同時戒備身後樓梯。
克絲朵大概腦子真的壞了,她手臂即使讓伊莎握得生疼仍用盡力氣想掙脫,她像是被環境嚇壞的小貓,歇斯底里敵我不分,她想躲起來的意圖極其明顯。
帶著她的伊莎根本無法行動,壓抑著一拳打暈這不知好歹傢夥的衝動,伊莎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妳就不能換個時間再任性嗎!妳看不出來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克絲朵依然瑟瑟發抖,用力扳著伊莎鐵鉗似的手,嘴巴嘰哩咕嚕說著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
伊莎看了眼外頭被敵人壓制住的K,又看了看身邊活像要被抓去賣的大小姐。
伊莎左右張望看見旅店櫃台後方的牆櫃,她將人拖起來,打開櫃子把人塞進去。「如果妳要命就不要出聲,不准動作,如果有人要帶妳走,妳就尖叫,懂嗎?」
克絲朵跪趴在可容納她的木櫃子中,像是在進行什麼儀式一般擺出姿勢,口中無聲喃喃,像是對什麼祈禱一般,她瑟瑟發抖,但仍堅持執行這奇怪的動作。
伊莎張了張嘴,頭疼地關上門,眼不見為淨!
她寧願克絲朵頤指氣使想在沙漠中吃牛排,或者大耍脾氣要在清真寺內吃豬肉,也好過現在這樣子。
舉起槍,她走到門口往外探看,旅店對面的屋頂有模糊身影,她閃回牆後伸手輕輕將窗戶推開一條縫,正好能讓槍管探出去的寬度。
蹲在窗下,外頭有路燈,屋內是暗的,她相對有些優勢,她所在的環境比對手更陰暗封閉,狙擊手相對難捕捉她的行動。
配備上夜視瞄鏡的槍對準了屋頂上的傢夥。
在從上方打下來幾發子彈後,K確認身後屋頂也有人,他只能退進屋子前廊,但他身影將暴露在旅店屋頂上的敵人眼前。
在好幾發打在自己腳邊和耳邊的子彈後,一聲響亮的槍響在配備了消音器的槍聲中特別高調。
血從空中滴落,又一聲爆炸般的槍聲,另外一人摔了下來,直接掉落在K當作掩體的小貨車上。
手電筒的光在旅店窗邊閃爍,接收到伊莎訊息,他跑回旅店,一進門就看見從樓梯上下來的殺手,他毫不猶豫抬槍射擊,一人倒地後他身後的人反應過來,在屋內一陣亂射。
K閃身至牆邊,伊莎則退回櫃檯內,正好守在克絲朵躲藏的櫃門前。
那些人退回樓梯間不敢輕易下來,K對伊莎做出撤出的動作。看見她從櫃子中抓出不停發抖,彷彿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女孩,他為她們掩護。
樓上的人不願讓克絲朵脫離掌控,咻咻槍聲再次迴盪屋內空間,伊莎推開克絲朵,回身對樓梯瘋狂掃射,K趁機抓住克絲朵把人拉出屋子。
他從包中取出催淚彈丟擲出去,噴散開來的煙霧瞬間矇蔽了視線,伊莎並沒在第一時間衝到門口,她知道那些人會瘋狂對門口掃射。
槍響暫歇,煙霧充斥整個屋子,她摀著口鼻跑了出來。
她一出來就看到克絲朵跪拜在K面前,嚴格說起來是對著他手上的突擊步槍。
「她在膜拜你的大寶貝嗎?」伊莎不可思議地說。
「……」握著oTs-14,K的表情一言難盡。
「我是說槍。」
「閉嘴。」
伊莎拉起克絲朵,大小姐身材嬌小,體力更差,她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控制她。
克絲朵突然高聲呼喊著什麼,對著K手上的槍械,她手舞足蹈,完全讓人摸不著頭緒。
「K,我覺得她不是裝瘋……」伊莎扯著人和K一路往小鎮外走。
「……」
克絲朵壓低了聲音,嘰哩咕嚕不停講著話,她神情敬畏地望著伊莎和K手中的槍枝。
「這玩意兒有這麼稀奇?」伊莎看了眼手上槍械,嘆息。
K依然沉默,無聲看了眼克絲朵。
根據他接到的消息,埃多魯斯家的家主,也就是克絲朵的親爺爺病重,他唯一的親子在十二年前去世,媳婦隔年離世,只留下四歲的女兒。掌握著埃多魯斯這艘大船的舵,萊曼沒有多餘心思管教孫女。
而現在,他病了,旁系的貪狼紛紛露出爪牙,克絲朵的車禍更像一個訊號燈,惡狼紛紛出閘,克絲朵的保母為了保護她,加上克絲朵醒來就像變了個人絲毫沒有自保能力,保母只好送克絲朵離開危機四伏的老宅。
不料一路上追殺不停,但那些人並不想鬧出大動靜,像這樣拿槍掃射應該是第一回。
先前護送克絲朵的傭兵們『意外』死得差不多了,僅存的一個轉讓工作,最後到了K的手上。
或許是因為在K的車隊中他們找不到任何暗殺機會,只好改變方針採用這種粗暴的方法。
鎮外停駐的地點並不遠,那裡燈火微弱,補給已然結束,守夜的人看見伊莎和K,訝異地迎了上來。
「鎮上待不了了,開了槍,現在就走。」K說道。「我怕引起軍隊的注意。」
車隊的人瞭解K的顧忌,一旦被以色列軍方鎖定,他們的行動會加倍困難。
所有人都醒了過來,哪怕這一覺沒超過三小時,他們仍有序地收拾清理痕跡,離開這座無緣的城鎮。
車上,K在副駕使座上打盹。
他想起了AR。
殺手和殺人慣犯最大的差異在於,殺人慣犯,或者說心理變態以某種儀式性的殺人手法,在死者身上留下明顯的個人色彩,這樣的人可以被分析,被捕捉。
而前者,殺手,無痕無跡,他們能將所有的死亡偽裝得理所當然,意外墜樓、車禍、錯誤使用家電觸電致死,甚至他們手上有各色即使解剖也難以看出端倪的毒藥。
這樣的兇手極其狡猾,他們工作完就離開了,身份假的,或許連面容也是假的,警方無從追捕。
更別說雇傭殺手的人遍佈世界各地,都是掌握政權與金錢的上流人士,他們更是給這個地下行業提供無數庇護。
殺手的存在是不可消失的,只要人還有鬥爭還有階層就會存在。
國家這樣的巨獸都有不可對神宣告的暗殺部隊了,私人暗殺公司自然更有存在理由。
厲害有名的殺手總會有幾件案子為人所知,而AR最讓人驚訝的一點在於他名聲很大,但沒有流傳在外的暗殺事蹟。
這絕不會是他名不符實,這個業界是很殘酷的,不容許任何失敗,一丁點失誤都可能送掉自己小命,消息走漏公司甚至會進行滅口行動,也就是除掉殺手本身。
種種跡象顯示AR不只手段高超,保密與掃尾都做得極其漂亮。
可能連他們公司內部都不清楚他真正行蹤,否則總會洩漏出一星半點。
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麼要一天到晚找他麻煩?
這是K最無法理解的。
K睜開眼,望著透徹深邃的天空,繁星點點不受光害污染,他手機震了一下,他拿起一看,一則訊息無聲地透露出某個人的行蹤。
AR,埃及開羅。
近日未有死亡新聞,無法確認意圖。
K瞇起眼,下意識撫摸著槍身。
他在埃及是為了工作,還是其他什麼?
是不是已經提前知道了他的行蹤所以在那裡守株待兔?
他突然有些興味,他思索片刻後傳了訊息回去,讓對方繼續替自己關注,他要知道AR在開羅的所有事情。
第二章
夜半槍響必定觸動當局緊繃敏感的神經,K的車隊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帶,並透過在以色列的同事協助,以各種物資車隊的名義分散開來行動。
卡車行駛著,後斗載著鋼條,車上的人皮膚黝黑,身穿再普通不過的衣物,臉上滿是連夜趕路的疲憊,乍看就和那些趕著夜車的司機沒有兩樣。
K瞥了眼在副駕駛座上的克絲朵,她眉頭緊皺地打著盹,車子的每個顛顫都撩撥她緊張的精神狀況,她時不時驚醒,聽見較大的聲響也會驚慌地下意識尋找躲避處。
K判斷不出究竟在她那清秀的腦袋瓜裡發生了什麼事。
「克絲朵,餓嗎?」K一邊問,一邊從旅行包中拿出麵包。
克絲朵有些惶恐地接了下來,對他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
「吃吧,不用客氣。」K只能猜想她是在向自己道謝,猜錯也無妨,反正克絲朵也不懂他在說什麼。
K拿出地圖,一手掌控方向盤一手將地圖在克絲朵面前攤開。他指向埃及的位置。「這是妳要去的目的地嗎?」
克絲朵奇異地看著面前紙張,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紙面,轉頭對K發出一連串莫名其妙的音節。
「埃及。」K指著開羅的位置。「克絲朵,埃及。」
克絲朵瞪著開羅的點,有些不確定地重複:「埃及?」
「對,埃及。」
克絲朵捧著那張大大的北非地圖,她手指觸碰著紙緣,褪色的黑色指甲油配上斷裂的指甲片,看起來像是隻慘遭輾斃的甲蟲。
而那隻甲蟲正陰魂不散地攀爬在地圖上,彷彿希冀能找到一條回家的道路。
克絲朵口中不停喃唸著埃及,好似要將這個詞彙永遠銘鏤在內心一般,哪怕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克絲朵,為什麼妳要去埃及?」這也是K一直的疑問,為什麼要送克絲朵到埃及,根據倖存的保鏢所說,是克絲朵要求到埃及去,她的保母迫於現實壓力才順從她的意志。
那時克絲朵應該已經不正常了,她在不正常的狀況下是如何判斷自己要去埃及?為了什麼去?
她連話都講不清楚,又如何讓她的保母判定她的目的地是埃及而不是其他地方?
這些問克絲朵顯然得不出答案,而K也沒有對無關細節追根究底的習慣。
車內回歸於寂靜。
克絲朵小心翼翼地折疊起地圖,她手觸碰著卡車的擋風玻璃,一遍又一遍的觸碰。「RA。」她吐出這個音節。
K看了她一眼。
克絲朵指了指頂上明媚刺眼的太陽,低語。「RA。」
「拉?」K複誦。
克絲朵點了點頭,她對著天上的太陽顯示出了她極卑微崇敬的姿態,K看得出她在行禮,卻摸不著頭緒。
「拉?太陽?」
「拉。」克絲朵低語。她身上有個名牌側背包,哪怕經過一路逃亡,在沙漠裡吃沙子在旅店吃子彈,她都沒扔掉,此時她虔誠小心地把折成小方塊的地圖放了進去。
「……」瞥見她舉止的K一時無語。
伊莎檢查過她那包包,發現裡面裝了一堆垃圾,乾癟的花──不知道她哪摘的,飯店內的廉價原子筆、便條紙,還有飯店房內的玻璃杯、茶包咖啡和一盒機場買的巧克力……
她像鄉下來的老太婆,要不是包不夠大,她可能連浴袍拖鞋都塞進去。
真難想像她是出身破百億大家族的千金小姐。
K將注意力放回路上。
他們花了將近一週才通過重重盤查靠近加薩走廊,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如何在以色列軍隊的監控下把軍火運進去。
在那片近乎絕望的黃沙中,憤怒與悲傷似乎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伊莎,裡面的人和妳聯繫了嗎?」
「詢問幾次交貨時間,怎麼了?」
「讓買家想辦法利用人群吸引軍方的注意,在軍方專注於抗議集會的人群時我們把東西運進去。」
伊莎唔了聲,探頭看窗外那陰沉彷彿監獄圍牆的水泥高牆。「進去後呢?我們運送了這麼大量的軍火,他們想無聲無息開車靠近是不可能的。」
「那就讓他們攻擊以色列軍方。」
伊莎張了張嘴。「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他們是為了避開以色列把軍火運進去,現在反而讓買家去攻擊軍方,好替他們製造進入加薩的機會,這不太對吧?
「伊莎,那些人會願意的。」
「K,你知道這會引起以色列多大的反應吧?前不久他們才轟炸了一處居住營,如果裡面的人再度挑釁,以色列軍方不會輕易姑息的。」
「如果妳這麼想,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運送這批軍火,妳以為他們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
「……」
「我們只是傭兵,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完成命令。」
「是因為克絲朵對吧?如果我們從埃及偷渡,就不必面臨這種狀況。」
K調整了一下藍芽耳機,瞥了眼身旁懵懂無知,好奇看著窗外的少女。「這就是工作,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知道了,我會和他們聯繫。」切掉通訊,伊莎用力抹了把臉。
她身旁的隊友關切地看著她。
「嘿妳還好嗎?」
伊莎聳了下肩膀,表情帶著憤怒的無可奈何。
「K是對的,這只是工作。」
「難道為了工作就能讓無辜的人送死?」
「伊莎,妳的技術很好,不過工作的時間不算長吧?」隊友笑,不怎麼整潔的長褲包裹著他的長腿,即使是相對寬敞的副駕上,長腿仍顯出了一絲窘態。
「是,工作一年半。」
隊友一臉果然如此的神情,理解地點了點頭。「妳不該在這份工作面前談公平,我們穿梭在沒人要去的危險地區,執行艱困的任務,這些地方沒有人權。在那個小鎮妳開槍殺人不是很俐落嗎?」
「他們選擇成為殺手就要承擔被殺的風險,但加薩走廊的人民不一樣,我們可以選擇不傷害他們。」
「那妳想想有什麼辦法能在對方要求的時間內把東西送進去,K會樂於聽從妳的建議。」
「……」伊莎深吸了口氣,嘴角輕輕動了幾下,最終挫敗地垂了下來。「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工作是個臭婊子,妳選擇了她就只能任她擺佈,等妳能駕馭她,那時妳就不會被這些事情干擾了。」
「就像K一樣,是吧?」伊莎自嘲著。
隊友唔了聲,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嘴角。
在相對僻遠的地方他們駐紮了幾天,車隊沒有會合,龐大的車隊會引起注意,他們選擇分散各地各自行動。
他們都在等待,三日前伊莎連繫到了圍牆內的買家,對方承諾會給以色列軍方一個盛大演出,那優越自大的態度讓反對這次行動的伊莎遭受重擊。
裡面的人沒有理智,或許該說被久困在圍牆中的人不需要理智,理智無法讓他們擺脫疾病與窮困,更無法實現他們心中卑微的希望,在日復一日的困頓驚慌與憎恨中,他們只能靠激情和心中所能榨出的一點點快樂來維續生命的熱情。
而那快樂,建築在毀滅敵人身上。
任何敵人的不痛快都是我的快樂,這樣玉石共焚的心態讓他們狂熱,所以他們更加瘋狂,以討伐犯我者的優越心態去以卵擊石。
這是他們對外人而言無法理解的聖戰。
這是伊莎無法理解的心態,這片土地百年來紛爭不斷,這裡的人應當比誰都要希冀和平,但她所看到的是誰也無法後退,她知道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她仍為這一切感到挫敗。
「妳為什麼會覺得他會拒絕我們的請求?」隊友的長腿交疊著,慵懶地坐在大石上煙吞雲吐霧,他每吐出一個電子菸煙圈視野就朦朧一分,幾個吞吐他整個人好似要霧化一般。
「我知道他們不會,但那口氣實在讓我無法忍受,他們不在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
隊友聳了下肩膀。「伊莎,妳實在太多愁善感了,做這份工作最忌諱這個了,多愁善感的人容易優柔寡斷,配備非民用槍械的人不該有太多情感。」
「OK,別再說教了,我會調適好自己的。」
「妳也可以選擇別在獅子底下工作,他負責這一區的,換去相對和平的地方妳會好過很多。」
伊莎抿抿嘴,此時無線電傳來聲響。
K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各車注意,行動再十分鐘後開始,對錶。」
伊莎立即舉起左手按亮電子錶,確定與K的時間相同後將裝備穿戴了起來,隊友舉起了夜用望遠鏡對著不遠處的軍營。
「伊莎,K給了我們一個好位置。」
伊莎轉頭看他。
「只要夠安靜夠快,我們可以避免任何衝突,其他人可沒那麼好運。」
伊莎挑眉。「我不怕衝突。」
「但妳肯定不想殺無辜的人。」
「……」
「K人挺好的。」
「他只是擔心我會優柔寡斷破壞行動吧。」伊莎嘲諷地哼了聲,將槍背到身後,腰上掛上了厚實的腰帶。她回身對著紛紛下車戒備的眾人招手。
其他運送『大型家電』、『木材』、『石料』的車隊在各地做出與伊莎相同的動作,下車,『刺客』就定位,即使是K亦不例外。
他放下無線電,轉頭將克絲朵壓在椅背上,用安全帶將她鎖在車上,經過特殊處理的卡扣除非有鑰匙,否則誰也別想打開。
他的舉止無疑驚嚇到了克絲朵,她不安地拱起肩膀,驚慌地瞪他。
在不知道等等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情況下,K不願意讓她下車,他也無法用言語讓克絲朵理解他的疑慮,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綁在車上。
褪下oTs-14的彈匣,他將槍身塞進克絲朵懷裡。
原本恐慌的少女立時對著懷裡槍械瞪大眼,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K拉過她的手,讓她緊緊握住毫無殺傷力的槍枝。
在兩人雙眼互看後,克絲朵小心翼翼地抱住了oTs-14,像是抱著什麼易碎珍貴的寶物一般,她的姿態和神情還透露出一絲敬畏與榮耀。
K是不能理解她到底從這舉止中聯想到什麼,但只要她能安心安分地待在車上,管她腦子串連到了什麼奇思妙想。
對克絲朵做了安靜的手勢,K打開門下車,遠方火光閃動,來自牆內的轟炸已經開始了。
車隊的同事們已經就定位蟄伏於車身的陰影之下。
不遠處有個出入哨,為了避免某些隱憂大多數的檢查哨並不大,配備的人卻很多,K將最難纏的位置留給了自己,這是少數能容納大型貨車進入的檢查關卡。
「班納,你沒問題吧?」K看了眼穿戴妥配備的隊友。
班納是非洲人,他的手腳纖細個子不高,但肢體能力遠超常人,他像是一臺荒腔走板毫無常理可言,卻異常協調的機器,他肢體靈活的動作和訓練出來的專業人士是不同的。
那是他的家鄉給予他的天賦。
班納對他咧嘴一笑,幽暗的光芒中隱約看見了他一口白牙,K拍了拍他肩膀。
來自加薩走廊內部的砲火已經開始了,就著夜視鏡能看見檢查哨的戒備騷動,在敵襲通知後各大檢查哨附近的駐軍都會聚集起來,那時偏遠位置的隊友就能安靜無聲地越過圍牆將物資靠軸盤拉上去。
根據他們與買家的協定,買家將會攻擊三個地方,那都是在較大的軍營附近,這勢必讓以色列方面認為是極大威脅的挑釁,軍方會在第一時間出動進行反擊。
牆內的人民也會聚集抗議以色列的不道德封鎖策略,鎮壓行動將引開以色列當局所有注意。
單純潛入加薩走廊並不難,真正要緊的是他們需要車輛運送物資,K所能選擇的只有極快速占領眼前的檢查哨,他必定要拿下這裡。
所有車隊一起駛進加薩走廊是不現實的,那只是個小地方,龐大的車隊隨時會成為轟炸目標,他只能捨棄大多數車輛,將貨物集中於少數運輸車中,以家具、木柴等名義作為掩護。
其他人要做的是將貨物吊入關口內,而K則拿下這個哨口將車開進去接應隊友。
手錶發出極細微的振動,K和幾名傭兵立即蟄伏於黑暗中,沿著圍牆邊緣往哨口過去,與此同時班納和的隊友立時以器材緩慢地攀爬垂直的牆面。
K並沒第一時間就摸到檢查哨,而是觀望了一下軍隊的動向,顯然幾公里外的襲擊驚擾了他們,K調整了耳掛式竊聽器,聽到了離哨口最近的軍營騷亂。
略顯淩亂急促的腳步,多輛車子的啟動聲,槍械金屬的輕微碰撞聲,K輕輕皺起眉頭。
大型車輛駛出營區的聲音,營區的吵雜安靜下來,K執起望遠鏡往軍營方位看去,沒有任何車隊出現在眼前。「他們選擇另外一個哨口進加薩,行動!」
他像蟄伏於黑暗的獵豹,身形矯健卻無聲地逼近獵物,檢查哨大多會有一小隊士兵進行守備,他們正被牆內的動靜吸引了注意,沒能預料危險也可能來自身後。
K從黑暗中探出手,摀住正皺眉瞪著牆內黃沙的士兵,手刀一敲士兵立即癱軟了下去,K輕輕將人拖進黑暗中,士兵的隊友還碎碎唸咒罵著來自加薩的襲擊,久等不到隊友的回應,他奇怪地轉頭,鼻樑立時遭受攻擊,他連舉槍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來自身後的人打暈拖走。
K和搭檔們彷彿夜遊鬼,風一般捲過整個檢查哨,一點塵埃也沒驚擾地放倒了所有地面上的駐兵,拿下了這個哨口。
他繳獲了這些防守人員的槍枝和無線電,在這當下已經爬上高牆的幾人回報了訊息。
「K,上面駐守的人解決了。」班納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英文說道。
「這邊也解決了,你們回車上。」K下達命令。
於此同時,其餘地區拿下高牆的人也紛紛回報訊息,報告已經將物資運進牆內,要求K給予下一步指示。
「K你要快一點,牆內的車隊已經撤退了,你要是不早點來接應我們,一旦以色列人發現,我們可能要用客人的商品和他們進行壕溝戰。」
聽隊友的調侃,K笑了一下。「車隊要進去了,很快就到。」
回到車上,克絲朵依然小心戒備地抱著槍,一看K回來,頗有幾分戀戀不捨的將槍還了回來。
K擺了擺手,發動引擎帶頭將車開入哨口。
在不知道無線電是否內置GPS的情況下,K隨便找了個偏離路線的地方扔了,在遠離高牆後他們就不必再隱蔽行蹤,車隊經過昨夜行動後從十幾輛縮減為五輛,人也少了一半,但大型車隊依然是引人注目的。
整個行動最艱難的就是怎麼在不驚動以色列的情況下進入加薩走廊,這一關過了後面的事情自然沒什麼危險。
他們很快便抵達目的地。
這裡相比外圍富庶一些,起碼吃和水源以及居住沒有問題,買家不會讓自己處在朝不保夕的環境中,唯有如此他才能保障手下人的忠心,以及自身地位的不動搖。
如果連最基本的生命需求都無法提供,誰肯為他賣命?
接頭的是個自稱巴米托的阿拉伯裔男子,與大多數阿拉伯國家人民一般,他身穿白色長袍頭戴帽子,看起來很是精神斯文。
除了他脖子在談話舉止間不經意露出的猙獰傷疤。
「很高興你們在時間內到達了,果然多花點錢還是有價值的。」巴米托一邊說一邊領著人到車隊邊檢查貨物。
「驗過貨確認沒問題後請簽收。」伊莎說道。
巴米托露出一個讓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小姑娘,妳不覺得簽收這件事,在這個地方是很可笑的嗎?」
「我們只是護送貴方要的貨物,一旦送達自然要簽收,否則我們怎麼和委託人交待?」
「哦當然,我只是覺得把誠信建立在這種虛弱的秩序上是很不合理的。」
伊莎壓抑著翻白眼的衝動,遞出了簽收單。
「聽說你們連夜趕路好幾天沒休息了,先休息幾天吧,打算往埃及去?」巴米托一邊問一邊在單子上簽下大名。
「是。」K平靜地回答。
克絲朵吃力地提著鋁箱跟在他身邊,哪怕行李小妹的工作對她嬌弱的身體來說有些辛苦和委屈,但她熱愛oTs-14的心讓她克服了一切苦難。
車隊內的人已經不把她當千金小姐侍奉了,他們發現找些事讓她忙碌能有效分散她過度的焦慮,當她並不算笨手笨腳的卸貨、拿東西送東西,她好像放鬆了,好像理解了什麼一般。
這是奇怪的事情,不過她已經是反常到了極點的存在,也沒人覺得這值得驚訝。
K看了眼車隊邊上的隊友,這趟任務從接到保護克絲朵的那一夜開始就沒什麼休息,一邊擔憂被以色列發現行蹤,二方面延誤的時間太多,唯恐沒趕上和客戶約定的時間,一路匆忙緊繃,大家是都累了。
立刻啟程前往埃及並不妥當,加薩走廊內沒有什麼提供休憩的地點,更沒有補給,他最好在這裡停留一兩天,確認物資和人力都到達工作標準再啟程。
但他也擔憂AR會半路殺出來,雖然他不太確定他樂不樂意自找麻煩跑進這一片荒亂之地。「我們在這裡待兩天。」
巴米托訝異。「兩天?為什麼不多待幾天,我們很樂意款待你們,合作那麼多次了,我一直很欣賞你們。」
「不便叨擾,還有任務。」
巴米托抿抿嘴,無謂地聳了一下肩膀,K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不悅和不以為然。
這個人嘴巴說著欣賞,實際並不怎麼看得起他們。
K對待不友善的人並不一定抱持敵意,但也不會無視那份惡意,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巴米托一眼,雙眼狀似觀看周遭景色一般逡巡了起來。
他們即將進入的三層樓建築有不少人,那些人就在窗邊看著他們。
物資車隊的到來確實會吸引人潮,這並不奇怪,K收回視線,攬過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克絲朵。
「這是誰?」巴米托問。「可不像你的隊友。」
「她是我下一個任務的老闆。」
巴米托愣了一下,而後大笑。「你把你的老闆帶來這裡?」
「或許這裡對她而言更安全。」
巴米托唔了聲,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膀。
他這個舉動再度吸引K的注意。
攬著克絲朵肩膀的手收得更緊一些,少女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
K拍了拍她肩膀,跟著巴米托進了那油漆斑駁,老舊而陰暗的建築。
※※※
站在砂礫上,周遭熱帶植物乾癟而色彩混濁,一名包裹在廉價破舊衣衫下的男子眺望著位於高處的雪白建築,建築約三層樓高,屋子外包圍著白色高牆,無論建築本身或者高牆的牆面都潔白乾淨。
高牆內遍植優雅美麗的植物,有花朵開得豔麗的大型仙人掌,也有蔓藤而生的薔薇綻放,牆內前院有一座池塘後院有泳池。
那裡面有人活動著,可見白袍男子坐在二樓的沙發上,應當是他的妻妾正侍奉著他,生活看起來很是舒適。
如果入侵美國中情局資料庫,就能發現那個男人與資料中加薩走廊的無冕之王長得極其神似。居住在這樣的『豪宅』,妻妾成群,部屬對他俯首貼耳,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別人呢。
AR偏頭看向不遠處,獨棟建築與公寓彼此錯落,看起來並不寒酸,優美的清真寺建築矗立,這個地方有網路有通訊,感覺不出被以色列重重封鎖。
這裡就是個普通的城市,稱不上先進,也不至於落後得讓人感到荒涼,有醫院有大樓,車子往復市集聚落人來人往。
和那些散布加薩走廊其餘地方的貧民村相比,這裡大概是天堂一般的存在,絲毫嗅不出火藥味。
拎起手上的東西,他踏著有些遲緩的腳步走了過去,與在開羅俊美膚色白皙的他不同,此時他膚色蠟黃五官平凡,腿腳也不太方便,人因不自信畏縮而有一點駝背,看起來就是個讓人皺眉的沒用傢夥。
他試圖讓自己走快些,但扭曲的腿腳拖累了他的腳步,當他到達一個圍牆圈起來的矮平房群,那裡散佈三三兩兩或坐或站的人,當他靠近,那些人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巴米托的狗怎麼來了,我們這裡可沒有肉骨頭。」
『庫克』寡言地垂下了頭,一跛一跛地通過了門口的人,進到圍牆圈起來的院子當中。
砰的一聲巨響,他驚嚇地縮起肩膀,左腳拌到了不靈便的右腳摔倒在地。
狼狽的模樣再度引來哄堂大笑。
開槍的人把玩著手上兇器,跺著緩慢腳步走了過來,他的馬丁靴輕輕踩在庫克的腳踝上,輕輕碾動著。「巴米托那傢夥可別太得意,別以為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一把扯起庫克的頭髮,面目猙獰,那幾乎讓人以為他手中的人是他人生中最仇恨的那個。男人槍抵在庫克額頭上,看著庫克因恐懼而抽搐的頰肉,愉悅地咧開了嘴。「你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舉起槍,正在此時矮坪房內走出了個男人,他皺眉看著院子內的鬧劇。「你們都很閒是不是?」
男人立時放下手槍,庫克也因男人鬆手而跌坐地上。
走出來的人在這群人當中頗有威嚴,放肆的神情與隨便的肢體動作消失了,大家畢恭畢敬,庫克甚至能從幾個年輕小夥眼中看見崇拜的火花。
庫克低下頭,露出更加敬畏的神情。
男人瞥了他一眼。「無論你們心中怎麼想,他是我們的夥伴,是與我們一樣奮戰的人。」
「他只是個廢物……」低低的嗓音嗡嗡地響著。
「這裡沒有廢物!」男人低沉說道,警告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確定所有人安靜後才轉身回屋內。「不要再讓我聽到那些幼稚沒意義的爭吵!」
院子內的人更安靜了,空氣彷彿沉重了幾分。
庫克覺得不太妙,當門被關上,他立刻被拖了出去,幾個洩忿或者別有意圖的人對他拳腳相向,他除了抱緊頭蜷曲起身體躲避雨點般落下的拳頭別無他法。
他的躲避與示弱無法滿足這些人心底的嗜虐欲和掌控欲,他被拖起來,那持槍攻擊他的人對著他肚子狠狠來了一下,他立即吐了口血,這無疑像是鯊群中的那點腥味,激起了他們更強烈的暴虐。
痛苦的呻吟聲、拳頭落在人體上的聲音整整持續了半個小時,當人群散去,庫克像隻骯髒孱弱的流浪狗趴在地上。
抹去唇邊的血,AR吐掉口中的血水,一反怯縮的神情,他尚稱得上愜意地坐直了身,拉起不怎樣的襯衫看了眼自己貼了一層柔軟假皮的肚子。
挨打好幾年的『庫克』不會有完美腹肌,為了偽裝這個可憐蟲,AR利用假皮修飾自己的外型,還好庫克是個高大的男人,即使幾年的排擠打壓讓他虛弱狼狽,但基本身形是不變的。
這也是如此多戰犯中,AR選擇這個身份的原因。
有了這層高科技緩衝,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攻擊沒看起來那麼可怕。
庫克是個跛子,二十三歲那年在和以色列的對峙中被打斷了腿,僥倖逃脫後他便開始了不良於行的可悲人生。抗戰落敗,戰犯絕不會是做出錯誤決策的人,肯定是那些不聽從命令、愚笨的士兵。
他那時起就是『戰犯』。
飽受唾棄與排斥至今。
在微縮到極度封閉的社會制度中,上下階層必須非常嚴格分明,否則在上者不能安心,在下位者也容易心生動搖,那會影響整個組織的團結,除了在上者、中層、下位,還需要奴隸,奴隸除了搶來的人也包含組織中的弱者。
虐待底層的人可以有效發洩情緒,也能激起人的鬥志,雄性生物的戰鬥本能靠的就是暴力和幽微的對落敗的恐懼。
輸了就會變成『庫克』,他們受不了,他們在庫克身上尋找優越感,若有一天落到這個地步,那他們該怎麼辦?
這種刺激會讓人們對待弱者更加兇殘,對待敵人更加勇猛。
側耳他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立即倒回地上,虛弱痛苦的模樣再次生動地出現在他的肢體上。
來人停下腳步,悲憐地嘆了口氣。「他們不該這麼對你的。」
庫克不敢說話。
那人扶起他,給了他一罐傷藥和一點食物。「你好好休息,這陣子不要再出現他們面前了。」
「我是來工作的……」在這個社會中沒有勞動等同廢物,廢物在物資緊繃的狀況下是不被需要的。
在這些人眼中廢物可以有各種處置方式,有些令人想都不敢去想。
庫克致力於不讓自己被處理掉。
「我會做好工作的,我這就去……」他掙紮著爬起身,但身體的疼痛讓他彎下腰,只能靠著牆面才能勉強站立。
來人嘆息,輕拍了他肩膀,並叫過一個約十歲的孩子來攙扶他。
「你來幫忙庫克。」
孩子看了庫克一眼,點點頭。
庫克感激地看了男人一眼,得到男人溫和鼓勵的笑容,這在飽受摧殘的庫克眼中無疑是善良與溫暖的,他被打得幾乎面目全非的臉上露出醜得簡直像鬼的微笑來。
孩子暗自厭惡地嘖聲,庫克立即收起這算是逾越的神情,訥訥羞愧地低下頭。
男人離開了,孩子馬上甩掉扶著庫克的手,一個眼神也不給地跑走了。
留下庫克蕭索地站在原地,然後翻了個白眼。
是夜,飯菜被打翻在地,庫克縮在牆邊,臉上被抹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白色藥膏,冰冷熱辣的感覺讓他好似連骨頭都要凍僵一般。
「迦利給你的藥怎麼能不好好用呢?」男人獰笑著,從罐子中挖出大半藥膏抹在庫克臉上,他欣賞著這沒用傢夥恐懼至極的表情,看著這張醜陋可憐的臉,他心底就有股說不出的愉悅,膨脹至極的歡愉讓他更加熱衷於此。
「不要再這樣了……」庫克落下眼淚,他顫抖著,即使想以手掩面爭取微薄的尊嚴,也因被架住而無法如願。
他的眼淚像是助燃劑,男人們笑得更開心了。
「你看他居然哭了!你還是不是男人?」說著居然有人伸手去解庫克的皮帶。
眾人的笑聲更加倡狂,但笑意嘎然而止。
一把刀捅進了男人的肚子,那像是突然被踩下的煞車,也像被拔掉電源的狂歡收音機,一切情緒驟停,眾人還沒能反應過來,那把掌心大小的刀已然快速刺入另外一個人肚子,一轉一出,鮮血噴灑了整個屋子。
沒人能理解廢物庫克是怎麼掙脫他們的箝制,又是怎麼把刀送進他們肚子。
「知道嗎?比起你們這樣不入流的流氓,我都覺得身為殺手的自己好像還有那麼點格調。」AR自嘲地說著,他彷彿一片隨風而動的落葉,飄盪單薄卻難以捉摸,手起刀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割著性命。
男人抽出手槍,手腕一陣劇痛,本該孱弱無力的庫克一把拑住他手腕,反手一凹他痛得握不住槍,庫克帶著他一轉身,擋住了來自後方的攻擊。
而後刀毫無滯礙地送入他的咽喉。
放倒了屋內的四個男人,AR抹去臉上的血,從後腰中抽出了匕首,在那些倒地死不瞑目的傢夥身上製造傷痕。
憤怒失去理智的殺人犯會給仇人留下什麼東西?自然是洩恨的無數戳刺傷,他加深了那些致命傷,以匕首這個兇器掩飾了薄刀片的痕跡,避免被看出異常。
當兇殺現場佈置完畢,他脫掉血衣整理了外貌,而後換上另外骯髒的衣服,抹了血在衣服上,踉踉蹌蹌跑向了矮平房。
他瘋狂地敲響迦利的屋門,出來的是迦利的下人,他皺著眉不苟同地瞪著他。
「我求求你救救我、他們要殺我、他們要殺我!」庫克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他一手捂著腹部,那裡正是血量最多的地方。「他們拿刀割我!」
他的尖叫哭喊順利引來迦利的注意,他披著睡袍從屋內走出來,看見他後皺眉。
「大人、大人!求你救我吧!我什麼都願意做,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求您救我!」
「進來包紮傷口吧。」迦利說道。
庫克在他神情中看出凝重底下不可說的愉悅。
僕人讓庫克進門,招待他在客廳坐下後便去找醫藥箱。
庫克流淚。
迦利坐在他身邊,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和我說說發生什麼事了。」
庫克抬頭看他,臉上是那麼沉痛不安。「大人,我把他們都殺了。」
迦利一愣,卻見庫克對他露出微笑,那隻瘦弱的手不知何時按住了他的後腦勺。
刀刺入他的咽喉,他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軍用匕首就這樣插在他喉嚨上。
AR起身退出了屋子,拿回醫藥箱的僕人看見沙發上的主人,嚇得立時放聲尖叫,醫藥箱摔落在地物品四散都沒能吸引他丁點注意。
第三章
待在簡陋但看得出來被用心整理過的房間,K坐在餐桌前清理保養槍枝,洗完澡一臉舒適懶散的克絲朵跪坐在窗臺邊看著外邊來去的人們。
克絲朵放鬆了許多,她開始嘗試用簡單動作表達自己的喜好意願。比如她想和K在一起,表現的方式就是抱著盛裝oTs-14的鋁箱,毫無猶豫地進了K的房間。
夜晚的降臨讓荒涼的沙漠更顯寂靜,這裡的電幾乎依靠太陽能板,電力也是寶貴的資源,天黑後只供電三小時,所有活動都必須在這段時間內進行。
外面路燈遠遠才一盞,勉強提供這一區的路間照明,這棟公寓僅有三層樓高,但很寬,K粗估有五十多間房,當年不知是出於何種目地興建,現在已經成了加薩走廊一半把持者的前哨據地。
K從沒見過買家本人,他想他也不會待在這個地方,在不能保證所有運輸車隊都沒有間諜叛徒的情況下,這裡並不安全。
K運送過軍火也護送物資,每次都在這裡和巴米托碰頭,這只是他們對外的一個據點,或許他們不只和一個軍火商交易,其他傭兵商隊交貨地點是在其他地方,他們很可能有許多對外的據點。
收回思緒,將槍組裝完畢,K喊了克絲朵。
現在少女已經知道克絲朵是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K。
K朝她招手,將一把自動手槍放在桌面上。
他指了指手槍。「CZ75。」
克絲朵呆呆看著他,不解其意。
K拿起槍退下彈匣,他讓克絲朵拿起CZ75,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教導她怎麼使用這把精度良好的手槍。
在確定她能流暢將基本步驟進行一次後,他裝上了彈匣,把槍交給了她。
克絲朵大吃一驚,捧著頗有重量的手槍不知如何是好。
「妳得有一點保護自己的手段。」K說。
但在看到克絲朵一臉茫然的臉後他只能嘆氣,伸手將克絲朵手上的槍裝進了她的名牌包內。
克絲朵立即抱緊了她的小包,答答答跑到牆邊背對著人。K探頭看了一眼,就見這個零用錢應當是十萬美金起跳的小姐像在撫摸稀世珍寶似的,溫柔喜悅地摸著一把約五百美金的手槍。
難怪伊莎抱怨和克絲朵相處會讓她抬頭紋和魚尾紋會增加,因為無時無刻克絲朵都讓人想翻白眼。
握著oTs-14,K把克絲朵拖上床,這個房間只有一張床,金主克絲朵公主既然決定紆尊降貴和他一間房,他這打工的當然只能打地舖。
確認克絲朵安分閉上眼,他關上了電燈,連日奔波讓大小姐身心俱疲,她很快就進入不怎麼安穩的夢鄉。
拉上窗簾只留一點縫隙,搬過桌子放在門前,只要門被打開勢必會撞到桌子,K在桌沿放了懸空一半的水壺,當桌子被門推動,水壺便會落地發出聲響。
他坐在與桌子、門成一直線的椅子上,雙手握著突擊步槍,只要一有動靜他便能立即舉槍射擊。
他來這裡很多次,也在這休整住過,但一次都沒上床安憩。
他打心底不信這群亡命之徒,即使他想不到任何遭受襲擊的可能。
他們只是護送商品,真正的交易來自買賣雙方,如果他們的交易有紛爭,那和護送的協力廠商沒有任何關係。
但他就是無法放心,這與利益衝突沒有關係,面對容易失控的暴徒,什麼道理都是沒用的。
寂靜的夜晚加上疲憊,K淺淺地睡了過去,他眼前一片人來攘往,是在車站,透明拱頂透露了天色的陰沉。
他與隊友穿梭在人群中,相繼上了火車。
人群吵雜的聲音伴隨廣播聲在耳邊揮之不去,他聽見女孩尖叫哭聲,吵著要買霜淇淋,聽到妻子咒罵丈夫,嫌他拖拉,老人拐杖點著地面的聲音,列車即將進站,請旅客注意的優雅廣播。
「這裡可真熱鬧。」同伴在身邊笑著。
這對他們而言是難得的,K的工作向來在中亞、西亞和北非的沙漠綠洲中穿行,他們習慣和荒涼、沉默相處。
K認同同伴的話語,他坐在座位上,車站人員站在彼端閃燈,車門即將關閉,火車緩慢向前滑行,而後漸漸加快,駛離了這座富庶熱鬧的車站。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因是夏季車廂空調開得太強而有些冷,其他都好,當車子駛過平原,渡過一座橋,不自然的吱嘎聲響迴盪在車廂內,K和同伴交換了眼神,各自提起裝著貨物的箱子。
就在這當下,火車轉了一個極大的彎,車廂傾斜了,K第一時間蹲下身,車子不自然的振動,接著大幅度傾倒。
車子出軌了。
火車依然高速行駛,整臺火車失控地甩了出去,不可控的作用力讓車廂在地面拖行好長一段距離,車廂內所有東西都上下跳動,行李從架上掉落在廊道上滑行,巨大的聲響伴隨著尖叫聲、痛哭聲,哐噹──金屬落地發出的聲音。
K一半的神智仍陷落在火車事故上未能完全清醒,但身體已經無意識地運作起來,他睜開眼舉起槍,眼前凝聚的是他掙紮從破裂玻璃中爬出看到的景色,灰煙滾滾、火焰,消防人員滅火。
火光中,有著蓬鬆美麗長髮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他。
砰!
他扣下板機,子彈脫離槍管,射進了男人心口,那瞬間男人的模樣改變,化作午後從盤旋樓梯上緩步而下的少女,窗邊陽光灑在她過份白皙的臉頰上,她清澈淺淡如琉璃珠的眼睛深深望著他。
這一瞬間K徹底清醒,他立即起身拖起已被水壺落地聲驚醒的克絲朵。oTs-14配備了消音器,他開槍的聲音和水壺聲比不算大,應當不會驚擾到任何人,輕巧搬開桌子,K看了眼手握衝鋒槍,死不瞑目的男人。
巡夜?
巡夜需要打開客人的房門鎖?
以前可沒有這樣過。
K臉繃得死緊,他讓克絲朵拿出CZ75,克絲朵在流亡一個多月後終於徹底明白自己的處境,她知道自己很危險,有人要殺她,所以毫無障礙地雙手握住手槍,並推開了保險。
她的反應讓K有點欣慰。
穿戴妥當,背起鋁箱,他們悄聲退到了走廊,一片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同理這樣昏暗無光的環境敵人也看不見他們。
突然,建築外響起一連串槍響,射擊毫無停頓,那是全自動模式下的掃射聲,K立即帶著克絲朵下樓,他打開了無線電,輕聲呼喊隊友,可是沒有人回應,這讓他皺緊眉頭。
他留了人在車上,也有些人和他們一起進屋子休息,但無論是哪一方都沉寂無聲,這讓他心沉了下去。
外面交火的聲音會是雙方在對峙嗎?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快速下樓,他們在樓梯間發出無法避免的腳步聲,一蓬明亮的白光在下方亮起,來人操著阿拉伯語問道:「是誰?」
那道光成了最佳標靶,K一發子彈讓他永遠無法說話。
克絲朵有些敬畏地看著K的背影,在經過死者時她顫抖了一下,然後非常見鬼地蹲下身蓋上了他的雙眼,並拿走了落在地上的小手電筒。
K無言了一秒,嘆氣招手讓她快跟上。
他們很快下到一樓,K沒有貿然衝出去,而是躲在陰暗處觀察著。
但一片黑暗,在沒有夜用配備狀況下,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路燈閃了兩下,亮了,周圍被照得通明,K也因此看清了局勢。
這當下那被追擊的人起身開始瘋狂掃射,K覺得渾身血液彷彿停止流動,一秒後,他像被打了興奮劑一般心跳加速,渾身發熱。
他忍不住握緊了槍。
那人的動作使得駐守方開始還擊,他們以為那人是要對他們進行攻擊,但在接連燈泡破裂後他們終於意識到不對,幾個人跳上車發動引擎朝那人撞了過去。
那人毫不戀戰地轉身跑了,因著路燈被打壞好幾盞,周遭環境又昏暗了下來。
K聽見不遠處的對話。
「他到底是誰?」
「巴米托說他是我們要殺的人!」
K皺眉。
「他沒有出現在車隊內。」
「是沒有,但巴米托交待拉姆,說看到一個咖啡色長髮的白種男人就殺了他。」
那幾個人低聲說著,而後沿著半明半暗的陰影搜尋那個轉身逃跑的身影,聲響逐漸小去。
AR做了什麼?他……不是又追著他來的吧?
K用力揉了揉額頭,剛剛作夢夢到那傢夥已經夠惱人了,沒想到現在居然看到了真人,還有什麼比這更陰魂不散的嗎?
克絲朵輕輕扯了K的衣擺,小心地退了一步,K立即將她攬到身後,他注意到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即使他們正在暗處對方應當不會注意到他們,但K仍立即提起戒備。舉起了槍,他看著那人神色兇惡地從面前走過。
砰!槍聲在耳邊炸響,K毫無心裡準備地被嚇了一跳,煙硝味瀰漫鼻腔,他驚愕地回頭看開槍的克絲朵。
克絲朵手微微顫抖,但凝視手上槍枝的眼睛狂熱無比。
K奪過她手上的槍,惡狠狠瞪她,卻又不知怎麼和她解釋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死。
語言不通真是很大的障礙。
克絲朵似乎理解自己做錯了,無措地睜大著眼看他。
K的嘆息聲更沉重了,他將槍還給了克絲朵,帶她離開這個馬上就會匯聚無數人的槍擊現場。
克絲朵一槍打在了那倒楣鬼的肺部,因射擊距離過近子彈擊穿臟器,恐怕是沒救了。
當務之急是先確認車隊那邊的人怎麼了,一同住進公寓內的同伴應該是凶多吉少了,否則老早跑出來和他會合,但車隊那裡留守的人還有一點希望。
他在那裡留了一半的老手和幾個新人,伊莎就在其中,待在車內會有一個人醒著守夜,留有戒備就不至於全軍覆沒。
領著克絲朵東躲西藏地往車隊停駐地過去,AR吸引了絕大多數的注意,這使得K的行動輕鬆一些,但他沒能為此慶幸太久,當看見沾滿鮮血,滿佈彈痕的車子,他深深、深深吸了口氣。
他甚至能看見倒臥方向盤上的人影,在三個小時前他們還說過話,他們一起執行任務無數次。
克絲朵握緊了手槍,她已然明白眼前所見代表著什麼。
K極快地收拾了心情,雖不明白巴米托對他們下手的原因,但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克絲朵安全地帶離這裡。
他得找交通工具,得有補給,這片土地太窮了,有錢也不見得買得到東西,在不能確保一定能重回以色列的情況下,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讓克絲朵待在靠牆的陰暗處,自己潛行向車隊,一發子彈擦過他側腰,熱辣的疼痛立即讓他閃身躲開,接著便是雨點般的掃射,K翻身一滾躲進了車底,他鼻間聞到汽油味,他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邊竄了出去,他沒任何返身回擊的念頭,只以最快速度遠離幾輛停靠一起的卡車。
射擊沒有停止,不知道那一發點燃了汽油,轟然爆炸聲,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際,不美妙的記憶席捲而來,K沒心情回味,他藉著火光的遮掩遠遠繞開來,那些人不敢輕易靠近起火爆炸的地點,只遠遠觀望,這給了K很好的機會。
一輛車爆炸燃燒,接著第二輛,那裡成了巨大的火場,那些人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沙漠地區極其乾燥,火勢很難撲滅,一旦隨風點燃其他地方,這裡將付之一炬。
他們開始呼喊著滅火,由汽油點燃的火勢並不好撲滅,密度和氣體緣故,那些傻蛋提水滅火,火燒得更大更廣。
K狼狽繞了一圈躲開人群找到了緊貼在牆邊,連大氣都不敢喘,頭髮汗溼黏在臉上的克絲朵,在看見K沒事,她像融了鋼筋的高樓,瞬間彎下背脊和肩膀。
躲藏在矮灌木叢後,伊莎雙眼通紅,仇恨地瞪著那些忙著救火的人群。她握緊了手上突擊步槍,情感那面不停推著要她出去殺光這群王八蛋,理智那面卻要她尋隙快走。
她是留守車隊中唯一活著的。
本來她也該死的,她的小腿還隱隱作痛,那是逃跑時被一個王八蛋打傷的,那些人覺得她是女人,又是倖存的一個,沒拿槍對付她,給了她可趁之機。
一想到熄燈後發生的事,伊莎牙關顫動不停發出咖咖聲。
這裡限電,一旦電源被切斷一切光芒都沒有了,光靠月亮是不可能提供什麼照明的,她被安排在副駕座上休息,她的搭檔先輪第一班守夜,因為任務順利完成,她是鬆懈的。
很快就睡去了,她還能聽見搭檔用對講機和其他車上的隊友閒聊提神,能聞見他吞吐的菸草味,無線電的細微雜訊聲讓她很安心,那安撫了她連日來的緊繃情緒,那聲音代表著可靠的隊友。
不知何時雜訊聲消失了,她也徹底睡了過去,再次驚醒是隊友的掙紮聲,她起身還搞不清楚狀況,周遭又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直到那些人打開了手電筒,他們猙獰醜陋地笑著,伊莎甚至能聞到翻倒在車上的食物氣味。
他們假借送食物的名義,誘騙守夜的人降下車窗,在他們沒有戒備的情況下動手行兇。
她的隊友被兩刀捅死在位置上,而她被困在車廂內動彈不得,幾個男人上下打量她,他們手上握著槍,只要她膽敢掙紮,很快她就會變成人肉篩子。
車門被打開她被拖了下來,那些人扔開了她的槍,像是幾百年沒見過女人的色中惡鬼,幾個人架住她,其他人迫不急待要解她皮帶脫她褲子,伊莎知道她這時候最好順從,但身為一個女人,她無法輕易對這種事妥協。
奮力掙紮了起來,她一手掙脫了,立即以肘作拳狠狠撞在身後男人肚子上,經受專業訓練的女兵肘擊可不好受,男人彎下腰痛得哀號,其他人見狀壓制她更用力,在她前方脫她褲子的男人甩了她一巴掌,罵了句不堪入耳的下流髒話。
伊莎腰用力,腿狠狠掙動猛踹,兩男人壓不住她鬆脫了手,她下半身得回自由立刻反身用力撕咬握在自己手臂的手掌,男人的血肉被她扯了一塊下來,那人痛得鬆手慘叫。
幾個人發狠地圍了上來,一人高舉步槍,以槍托狠狠對著伊莎的臉來了一下,那讓她瞬間天旋地轉,耳朵的轟鳴聲更是讓站都站不穩,她暈了幾秒,小腿脛骨同時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慘叫了起來,那些人被徹底激怒地對她拳腳相向。
他們把她打倒在地上,對她吐口水,脫她的衣服,骯髒的手在她身上亂摸著,她恨得想死,但全身作痛,腦袋暈得無法思考,根本沒有力氣起身反抗。
一個人推開了那個急著想硬上的人,拿槍抵在她腦袋上。「這樣不好玩,妳叫啊,求饒說妳錯了。」
伊莎冷笑,吐了口口水。
那人槍托狠狠砸在她顴骨上,她半張臉歷時麻痺沒有任何感覺。
「說妳錯了。」
幾個男人笑了起來,似乎明白這遊戲的樂趣,他們起鬨著,紛紛解開自己的皮帶褲子,掏出了傢夥。
「我去你媽的……」伊莎硬是從牙關擠出了反擊。
那人狠狠踹在她肋骨,伊莎蜷縮起身體劇烈咳嗽著。
「看來有人不太懂事。」
「我也覺得不太懂事。」突兀的嗓音出現在黑暗中。
施暴者們皺眉看了過去,槍擊響聲來得又快又急,他們想舉槍自衛都來不及,全自動模式的突擊步槍和輕機槍沒兩樣,那些人又全擠在一起,距離夠近的情況下,閉著眼都能打中。
鮮血濺了伊莎全身,她從未如此熱愛死人的血,她努力睜開眼,只見那人朝她走來,蹲在她面前。
「真是狼狽,傭兵。」那男人說。
「你是誰……」伊莎虛弱地問。
那人歪了歪頭,對她笑了一下。「祕密。不過我奉勸妳,如果有幸能從這裡出去,最好假裝自己消失了,不然這條命怎麼搞丟的可能連妳也不清楚。」
伊莎不明白他的意思,腦中嗡鳴不斷的聲響讓她想吐。
那人拋下她走了,方才的掃射聲驚醒了大多數人,宛如黑暗野獸的長形公寓傳來騷動,許多人從裡頭湧了出來,那人離開了,把注意力從這個地方帶走,也給了伊莎活命的機會。
用力閉了閉眼,將視線從熊熊燃燒的火焰中移開。那個人講的話很奇怪,為什麼從這裡離開後要低調地消失,這個任務有什麼問題嗎……
不,這個任務如果沒問題,那些人為什麼要襲擊他們?
那樣的攻擊不是一時起意,他們是蓄意的,從他們送達貨物的那一刻他們就準備著將他們殺個乾淨!
伊莎一時理不出頭緒,但她明白如果這個任務有問題,她得調查清楚,她的隊友不能這樣平白無故就死了。
想離開這裡她得有車,那些人一定正在追幫她的人,她得回報他。
這麼想,她小心地挪動身體,肋骨、頰骨和脛骨傳來的疼痛讓她渾身顫抖,但意志力讓她撐了下去。
公寓一片混亂,暴徒們對著越燒越烈的火一籌莫展,伊莎則趁機摸到了他們停車的地方,她選了一輛車在車殼上潑灑汽油,將車駛向巴米托存放軍火的地方。
對著大門緊閉的倉庫,她下車用根木頭抵住油門,車子快速往前撞進了存放軍火的倉庫,一根火柴瞬間引燃了裡頭價值幾十萬美金的軍火。
火光中,她愉悅而醜陋地笑了起來。
K帶著克絲朵閃躲著來去匆忙的人潮,那些人再管不上殺人這件事,全忙著滅火,就連巴米托都被驚動,他站在樓內對外呼喊咒罵,他大概怕貿然出現會被宰了,很是謹慎地躲在屋內發號施令。
現在K也沒心情找他麻煩,他依靠記憶領著克絲朵到了停車的地方,他才到沒多久不遠處又燒了起來,接連的爆炸讓整個地面都在震動,K意識到是存放軍火的地方出事了。
AR炸了巴米托的火藥庫?
K覺得不能更荒謬了。
他難道真的是來阻攔他任務的?這次運送軍火所以他就炸掉軍火?
嘴角不知是在咒罵還是怎的抽搐著,他深吸了口氣把克絲朵塞進一輛越野車內,車內什麼也沒有,沒水沒食物,就這樣上路不用多久他們就能死在路邊成為兩具乾屍。
加薩走廊不大,開車一天就能通過,但他們得確定自己真能在一天內脫離並進入西奈半島。
否則高溫炎熱能在一天內殺死他們。
「待在這裡。」K說道,想了想,他扣上了克絲朵的安全帶。
克絲朵摸了摸腰間胸口的帶子,用力地朝K點頭,而後雙手緊握CZ75,擺出戒備動作。
這或許是他們最有默契的時候了。
這些亡命之徒不會傻得只把物資存放建築內,除非他們的到處都有據點,否則如果突然敵襲,難道他們真能開了車就跑?
靠吃沙吸空氣度過逃命躲藏的時光?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K每台車搜索檢查,一輛不起眼的小貨車上別有玄機,他撬開了鐵皮車門,裡面一桶一捅的水,還有許多裝箱的軍用乾糧。
軍糧並不便宜,但耐存放又能提供足夠熱量。既然購買了軍火,那儲存作戰口糧是挺合理的。
K提了一捅水,另外一手抱著打包好的口糧箱往越野車走,就在這時,車子駛動的聲音在夜色中特別響亮,槍響和男人的叫罵聲在火焰燃燒聲中不甘寂寞地刷著存在感,K閃身躲在其他車輛後方,藉著掩護快速往越野車趕去。
在車前燈的照明中他看見狼狽逃命的男人,他那頭風騷誇張的長髮在風中飄動。
車上那群全是白癡,開車追人還能讓他活著,這簡直不能更羞恥了。K在心中怒其不爭地咒罵著。
K看見AR往停車處竄了過來,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蟄伏起來避免暴露行蹤,車上那些人配備無線電設備,他們對其他人通報AR下落。
這讓K感到不妙,如果引來更多人,他也會沒辦法脫身。
他放下手上東西,拿下掛在身上的突擊步槍,考慮片刻對準車輪胎放了一槍,車子立即發出慘厲的摩擦聲,車子歪了一邊。
車上那群人機哩呱啦吵著輪胎是爆胎還是被襲擊了。
AR手上的槍顯然是沒彈藥了,在這絕佳時機他居然沒有反擊,而是藏匿身形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在什麼都看不到的狀況下要找一個善於隱蔽身影的殺手無異癡人作夢,那些人不知道長髮男人是什麼身份,他們連臉都沒看清楚,於是愚笨地下了車四散尋找。
K擔心起車上的克絲朵。
希望她不要看到人就開槍,那會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K冷眼看著其中一人無知無覺地朝自己走來,他放緩了呼吸,在那人進入攻擊範圍後一箭步上前,摀住對方口鼻,手臂扼住對方咽喉,用力一扭,男人無力癱軟了下去。
K把人塞進車底,避免他屍體被發現引來騷動。
他等待著,在確認沒有人在周遭後緩慢地帶著物資前行。
他注意到那些搜尋的人沒有聲息了。
AR可不是會被動等待獵物上門的獵人,他會主動出擊,車前燈的照明給AR提供極大的幫助,他能輕易定位獵物。
當K摸到後座車門,將物資放了進去,無線電呼喊來的援兵到了。大亮的停車場大燈讓一切無所遁形,實槍荷彈的一群人湧了進來,K暗自嘖聲。
潛行打開了駕駛座車門,正關上車門,後車門被用力拉開,K心提到了喉嚨,反手就要掃射。
車門被關上。
他瞪著不請自來的傢夥。
「司機開車,謝謝。」
男人操著一口優雅流利的英國腔,捲髮即使淩亂也深具美感。
「……」K覺得這一刻絕對是上帝對他開的最大玩笑。
一輛越野車忽然發動是什麼概念?
對那群火力充足的人來說就是車被偷了,車上是敵人的概念。
他們瘋狂對車子掃射,距離太近鋼板會被貫穿,K用最快速度逃離那群人,玻璃龜裂延展出無數蜘蛛絲痕什麼也看不見,AR探過身奪過克絲朵手上的手槍,毫不猶豫對玻璃來了一槍,防爆玻璃隨著子彈的行進往外四散。
視野清明了,玻璃也沒了,踩到底的油門讓車子像發狂的雄獅發出咆哮聲,K沉默半秒把手上oTs-14交給了他,還有一整袋的彈匣。
AR笑了起來,打開了全自動模式,對著那些試圖攔阻的傢夥一陣掃射,這有效遏止了他們的攻擊。
在後座打開了oTs-14的家,AR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裝上了榴彈發射器。
車子在沙地上飛快前行,後面的車子追逐著,他彷彿毫無畏懼的狂徒探身出去,對著後面車子來了一發。
轟然爆炸照亮了視野,那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好幾台車撞在了一起,但更多的繞過了事故繼續追擊。
「親愛的,你的百寶箱內沒有火箭筒嗎?」
「……」K一句話也不想說。
AR聳了下肩膀,無謂地繼續對追兵放槍。
在這樣瘋狂的車速和為了躲避子彈的S形前進中,他以CZ75準度極高地打爆了逼得極近的追兵車胎,讓它失控打滑出界出局。
NEXT-槍火-靈魂(中)
AR這個人在業界很是有名。
K與他的淵源在兩人未曾蒙面時便被迫牽連在一起。
同樣的年齡,同樣的優秀,雖然身處的圈子並不相同,但在某些領域還是相通的,所以兩人不可免俗地被來回比較評論。
K對此並不在意,不過聽同伴或雇主們說久了難免對那被戲稱為Princess的殺手感到好奇。
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悶熱的午後。
他走進西班牙老舊的圓狀樓房,斑駁的漆面、搖晃不牢靠的樓梯扶手,以及從長有青苔的窗子透入的陽光,盤旋而上的樓梯緩緩走下一個身穿白洋裝的女孩。
她神情有些恍惚,在下樓時滑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她。女孩的手細嫩柔軟,清淡的褐色眼珠是他見過當中最淺的,那使她看起來有種透明的幽深,牛奶色的肌膚與淺淡的眸色讓她彷彿從畫卷中走出來的吸血鬼。
美麗而冰冷。
女孩對他點了點頭,掙脫他的手緩緩往下。
這樣的老舊公寓居住了這樣的女孩?
就像是蒙塵的匣中竟有璀璨動人的明珠一般讓人驚奇。
K看著她逕自下樓的背影,轉身往上。
到了六樓,按照上級指示轉進一間空置許久的屋子,在那裡應當有後勤為他準備好的武器,在這次任務中他是一名狙擊手,但空曠的屋子內什麼也沒有。
沒有狙擊槍,沒有任何他需要的物品。
K皺眉走到窗前,他看見了些許痕跡,東西被拖過的些微刷痕,與旁邊依然滿佈灰塵相比,這裡相對乾淨,一條寬粗的痕跡清晰顯示有個不輕的包裹被從這兒扔出去。
他捏了捏眉心,此時裝設在耳上的通訊器發出聲響:「K,回來,任務被偵知干預了,決策重新部署。」
K按下通話機鈕。「瞭解。」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在他十四歲時。一個美麗得如同瓷人偶的『女孩』,歐洲殺手組織中成名時年紀最小的殺手,AR,雌雄莫辨而得到公主稱號。
當然,多年後他才知道那稱號並不是讚譽AR的美貌,而是取笑他有公主病。
第一章
開羅的空氣總是混濁,視野不分時段地籠罩在一片土色的塵霧中。
艾資哈爾大學,一座以伊斯蘭宗教學聞名的知識殿堂千年來向學子們敞開懷抱,巍峨的伊斯蘭清真寺風格建築群展示著歷史沉澱的莊嚴與細膩美麗。
背後的藍天豔麗得讓人暈眩,一朵白雲也沒有,湛藍的色澤令建築與人群間的距離彷彿更加疏遠。
那像是明信片上的一個景,而非真實與人接觸的學堂。
身穿白色長袍的男人從中走了出來,白袍在不太美妙的空氣中依然純粹鮮明。
男人身材高朓,白袍肩線挺立修飾出他寬挺的肩膀,長袍剪裁合體,即使包裹在白袍底下依然無法掩飾身材健美。
他令人艷羨的豐厚棕色長捲髮束在身後,沒多大束縛力的髮圈與略帶淩亂的髮絲讓他的背影有幾分慵懶隨性。
離開了大學殿堂,他上了自己的車,手機不停振動著,他卻看也沒看一眼,車子像條魚一般滑入了雜亂的馬路。
開羅混亂繁雜的交通舉世聞名,幾乎沒有交通號誌,裝了大概也沒有人遵守,胡亂闖馬路的行人,隨意變換車道、迴轉的車子,整個交通以紊亂到極致反彈而出的秩序運行著。
男人似是習慣了,在車內他能聽見喇叭聲、司機們的叫罵聲,這些吵雜反而充滿生命活力,就像開羅的交通。
──這大概不是讚美。
包裹在兩座沙漠之間的埃及在大眾眼裡一直是神秘的,古埃及文明、尼羅河旖旎而下,莎草蘆葦叢,一提起埃及紛至遝來的浪漫想像美化了這個國家。
實際上這兒熱、乾燥,黃沙遍佈空氣不好,大首都的交通更是挑戰駕駛的生存應變能力。
裴濟覺得自己能在這兒工作超過三個月,絕對是敬業的完美表現。
耐心地穿過十字路口,他專注於四周路況。
後照鏡映照出他修長有神的雙眸,鏡中五官輪廓輕易能看出混血的特徵,但究竟是哪裡混哪裡又看不分明了,總歸放諸四海這是張令人讚美的面容。
而這張臉目前面無表情,或許勉強能從他眼中看出不太高興的情緒。
手機又振動了,他一停妥車便厭煩地看起不停傳來的訊息,訊息對象自信地將頭圖設了本人照片。
「裴,為什麼不回我訊息?」
「我很想你,我愛你。」
「你是不是厭膩我了?我哪裡不好,為什麼要和我分手?你回我訊息好嗎?」
諸如此類示愛與示弱的文字佔滿了整個螢幕,裴濟只覺得煩躁。
如果有人看了他手機,必定驚訝來訊者的身份。
那是享譽國際的知名男模特兒。
英國人,具有該國獨特的優雅紳士氣質,雙眼憂鬱如倫敦難以揮去的雲翳,他氣質深邃而又纖細,即使早早出櫃依然有無數粉絲,更是各大知名品牌愛寵。
在裴濟考慮將這個交往了三個月的前男友封鎖刪除時,一道訊息彈了出來,上面簡短給了一個日期時間、一個地點,以及一個代稱。
K
裴濟虔誠地親吻了手機,彷彿這道訊息是一道甘霖,讓他飽受摧殘的心靈感受到甜美。
※※※
車隊行駛在粗礫路上顛簸搖晃,哪怕是越野用極大輪胎與強化的底盤,在這麼差的路面上依然難以提供舒適的乘坐體驗。
熾熱的太陽灼烤著地面,黃沙、粗石,一眼望去只有零星的矮灌木提供丁點綠意,其餘的是千篇一律毫無趣味可言的荒蕪景色,地面高溫與空氣溫度落差折射出一片扭曲變形的路景。
炎風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沙漠越野車上,男人半閉著眼,高大的身軀蜷縮在並不寬敞的座車之中,,但他並沒顯露出太多不適,惡劣的外在環境與毫不舒適的車子並不能影響他分毫,或許該說他老早習慣了。
晃動中他隱約想起了某次任務,但那是由金色與藍色構組而成的沙漠地帶。熱帶沙漠氣候籠罩下高溫幾乎沒有水汽,他們靠著老練的導遊帶路,尋找隱匿荒漠中的綠洲據點。
靠駱駝他們恐怕無法將物資運送進去,只能以車隊前進。為了躲避風沙穿上了長袍蒙上了頭巾,全身只剩手指頭是露出來的,眼睛還蓋著防風鏡,就算這樣也依然能感受到風沙撲面的粗糲摩擦。
「K,怎麼又是你跑這趟任務?不是被欺負了吧?」奇加德笑,嘴裡叼著煙,在這滿是風沙的地方吞吐著由焦油、尼古丁和四千多種化學粒子組成的煙霧,試圖給這絕望的土地增添點致癌風險。
運送補給到綠洲的工作K這是第三次了,這種工作相對不受青睞,一來工作本身極其乏味,二來遠離科技與人群,三來耗時久,公司大多數人都不願意承接,這種狀況下他的任命不得不讓人好奇,是不是年輕人受到了打壓排擠?
K探手從奇加德胸口口袋掏出煙盒,給自己點上一根,加入吞雲吐霧行列。
奇加德看了後照鏡一眼,他自己在傭兵這行幹了十多年了,已經到了不得不服老考慮退休的年紀,所以他跑這種相對安全的工作,但作為搭檔的K則讓人納悶不解。
「就沒有一點點不滿嗎?你工作經歷很漂亮,有本錢和他們談判。」
「事情總要人來做,我做或其他人做並沒有分別。」
「這是資源有效分配的問題。」奇加德手指挾著煙,隨手把煙蒂抖在沙地上,風一吹,與沙子不分你我。「你該在更能發揮你能力的地方。」
「只要是隊長分配的任務,我沒有異議。」K平靜地說道。
奇加德再次透過後視鏡看他一眼,不再多說。
前導車隊有序地前進,領路人依循著大多數人不能理解的天文地理現象在沙漠中判斷方向,車隊在沙地行走第三天,終於進入被當地人稱為巷道的岩區。
巷道兩壁高聳,岩壁上全是風化痕跡,陰影處生有矮小植物,沙漠蜥蜴在壁面上爬動,這裡離綠洲只剩半天的路程,生命憑水而生,靠近水源的地方生命樣態也就豐富起來。
地面終於有了岩面,他們速度快了起來。
「嘿K,看來他們等得很急啊,居然到巷道迎接我們了。」奇加德笑。算了算時間,距離上次造訪也將近半年,綠洲內的物資該告罄了。
上次來訪時領頭人偷偷告訴他們,綠洲內的人有點小紛爭。
擁有軍火的小紛爭,想必不是簡單的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吧?
K睜開眼探頭往前方看去,一群包裹在白棉麻披風下的人等在巷道邊。
他思索片刻按下對話機按鈕。「停車,別過去。」
領頭車立即停下。
奇加德挑眉,從副駕使座底抽起突擊步槍,他瞥了眼副駕上的衝鋒槍,思索是否有短兵交接的可能。
對講機呲嚓響,領頭車傳回訊息。「怎麼了?」
「他們從沒有這麼做過。」K說。「他們也沒有必要這麼做。」
導遊似乎在和司機說著什麼,對講機聽不分明。「K,你太小心了,沒事。」
K皺眉。
車隊再度前進。
奇加德跟著踩下油門,但將椅墊上的MP5衝鋒槍遞向後方。
打開保險裝置,K冷眼看著車外,車隊前進速度不快,緩慢地通過那群白披風人,放慢的速度也算一種試探。
車隊陸續前進,什麼事也沒發生,領頭車隊按下對講鍵。「K你太小心了,這不是沒事嗎,這麼大驚小怪你有一天會發瘋的。」
司機的笑聲還在車廂內迴盪,K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後照鏡看那群白披風人,就見其中一個拉下了兜帽,他霎時倒抽了口氣。
那人有著一頭蓬鬆的褐色長捲髮,一雙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眼睛。
「加速!快!是AR!」
對講機一時混亂非常,狗屎與地獄滿天飛,但這不阻礙眾人行動,在領頭車率先加速下,所有車開始飛速往前。
K不能理解為什麼AR總能精準掌握他的任務。
和奇加德打了個招呼,車速一緩他下了車,同他一起的還有不少跟隊的傭兵。
披著白袍的AR端起手,從寬大袍子中顯露出卡賓槍,他似是對滾在沙地上的K笑了一下,這讓K更不解。
AR連他在哪輛車上都知道!
一時衝鋒槍的聲音響起,AR身形一動立即躲在其餘白袍人身後,在強大火力壓制下那些白袍人詭異地動也不動,絲毫不畏懼槍林彈雨,K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都是假人。
是一綑又一綑厚重的乾草梗,AR甚至有興致給它們套上防彈背心,他都想稱讚他真是富有善心。
草梗人以極具戰略配置的站位替AR遮掩來自前方的子彈,這讓他有時間端起槍進行瞄準。
K飛速往前,當距離到了一定程度他才看見卡賓槍上的槍掛榴彈發射器。
「SHIT!」他忍不住大罵出聲,回過頭他看尚未脫離射程距離的車隊,心跳得飛快,在AR板機扣下的瞬間,他只能下意識往前一撲,榴彈準確無誤地命中目標車輛,霎時在巷道內劇烈爆炸,高聳的巷道成了天然焚化爐,火焰高高捲起,隨著氣流捲向其餘車隊,陸續的爆炸讓整個大地都在振動。
即便是罪魁AR也無法避免遭受爆炸餘波影響,他被震倒在地,火焰從上方捲過,立即在石壁上留下黑色痕跡,K從未如此憤怒過,他忍受著耳鳴、高溫掙紮著爬起,踉蹌地將AR從燃燒的草梗人中拖出來,狠狠給了他一拳。
那男人即使暈眩著,還挨了一拳,卻對他笑了一下。
接著還擊一般地膝蓋給了他肚子一擊。
那男人湊在他耳邊似乎低語什麼,但目眩耳鳴,他什麼也沒聽見。
車子一個顛簸,K從回憶中醒來,望著與那片沙漠不同的景緻,他揉了揉眉心。
那次任務損失慘重,掙紮逃出去的只有他們幾個跳車的人,車隊悉數覆滅,當他們受到救援才知道,綠洲內的人早已離開。
他們發生了內亂,在沙漠這樣的地方要就是極致的團結,不然就是如狼一般互相撕咬侵奪,顯然綠洲生活的人是後者,他們屠殺了反對者的聲音,帶著資源離開了居住地。
但為何人離開了還要求他們運輸物資,以及那片綠洲上發生了什麼,公司沒有給他答案,K也不在意。
對講機的通話要求亮起,他按下對話鈕。
「K,大小姐又鬧了,我聽不懂她的鳥話,這是要尿了還是要吃了,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冷淡俐落的女音透過信號模糊地從對講機傳出。
K沉默片刻。「妳拿巧克力給她看看。」
「去你的,我是要你接手,不是讓你教我怎麼哄她!」
K鬆開按著通話鈕的手,當作沒聽懂同事的怒意。
他可以想像後面車廂會爆出何等穢言。
司機像是在枯燥的工作中終於找到一點娛樂,吃吃地笑著。「就讓你不要答應的,這是自找麻煩。」
他這麼說,但話中沒有任何責備與不苟同,他們的工作向來危險,如果擔心沒命,根本不會做這份工作。
多了埃多魯斯家的千金,充其量不過是在一百公斤負重中增加三公斤,不痛不癢。
K沒理會他無聊的消遣,從存備箱中取出地圖,他們即將進入約旦河西岸,他們會在巴勒斯坦停留三天進行補給,之後前往加薩走廊進行交易。
加薩走廊現在局勢緊繃,一端被埃及把守,以色列固然撤出那片土地,但高築的城牆和領空海路的重重封鎖讓他們工作變得麻煩,得經過繁複的掩飾掩護才有辦法進行貨物交接。
本來他們打算從埃及進加薩,埃及近幾年政局並不穩定,加上尼羅河上游水權問題正鬧著,可趁之機遠比防備嚴厲的以色列多上許多,但臨時接到小公主的工作,他們只好改在約旦機場接應雇主,再試圖從以色列進入加薩,最後從南端將大小姐送往她的目的地埃及。
如果千金小姐不是正像隻落水狗被暗殺者攆著走,他們倒是可以先完成原本工作再去接她,可惜小姐命在旦夕,上面的任務來得很急,他們只好改變路線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為了準時到達目的地,必須冒險從以色列軍隊的眼皮底下溜過去。
約旦河西岸,這裡相對加薩走廊安定許多。進入城鎮,淺黃色、灰白色磚房沿著石板街兩旁延伸而去,路間高處飄動著巴勒斯坦國旗。
中東錯綜複雜的宗教、民族與地理環境造成無數幾乎無解的對立。
巴勒斯坦亦是如此,以色列的隔離與經濟制裁使得諸多工業凋零,就連觀光也因戰亂而難以興盛,哪怕這個國家的伯利恆是耶穌出生地,哪怕搭個公車就能到三大宗教聖地耶路撒冷。
在約旦河西岸的北部夜晚仍有槍聲,至今和平與尊嚴仍是難以尋覓的珍寶。
他們並沒有駛入城鎮,車隊進城會引起騷動,在這麼敏感的地方他們不希望引起不需要的注意。
他們會在這裡落腳一天,補給將在深夜進行,大多數人在駐紮地看守,但這種露營生活顯然不適合嬌貴的小姐,K不得不和伊莎陪她入城休息。
在約旦偏遠小村接人時K一度懷疑公司是不是給錯了情報,埃多魯斯家的小姐在資料中是極其跋扈的十六歲女孩,因為過於富有以及掌握某些不可告人的權力,在她的國家中官員甚至要向她示好。
她的家族顯然沒把她培養成得體的名媛,而是嬌寵成了個人嫌狗憎的公主。
但K看到克絲朵時,她惶恐畏縮,絲毫沒有趾高氣昂的模樣。工作關係K知道高高在上的有錢人是什麼嘴臉,即便經過一連串可怕的追擊迫害,她應當在得到安全保證的第一時間恢復她高傲的姿態。
她沒有,滿口沒人聽得懂的話,縮著肩膀,驚慌失措地觀察周遭一切,好像這一切對她而言極其陌生。
聽說她不久前因飆車出了車禍,醒來後就有些怪異,K也只能當她這是車禍後遺症。
小鎮的旅店要求不了什麼,這裡不會有奢華的大理石地板,不會有水晶吊燈,更沒有氣派的螺旋階梯,K已經做好克絲朵抱怨的可能,不料一直到送她進房,她都沒任何嫌棄的表現。
跟在克絲朵身後的伊莎鷹隼般鋒利精神的眼睛捅了他好幾刀,用力表示她對必須照顧克絲朵的不滿。
進了屬於他的房間,K快速簡單地沖了個澡,開始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從鋁製運輸箱中取出槍枝進行保養。
箱內除了槍身還有另外一組握把與板機組件。
看著收納在一角的槍掛榴彈器,他抿了一下嘴,再次想起近乎全軍覆沒的襲擊,也是那時他捨棄向來鍾愛的狙擊槍,改用模組多樣的閃電-4。
隔壁房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K衝到窗外眺望,對方顯然是老道的狙擊手,選擇了隱蔽的地方進行暗殺。
他不禁想到了AR。
但第一秒便否決了這個可能,AR干擾他絕大部分的任務,除了護送。
他會破壞他押運的貨物,會毀掉他要攻下的據點,但從不對他保護的人下手。
在這幾秒的時間,隔壁房門被打開,K立即將箱內另一組板機和彈匣放入包中,快速跟上伊莎腳步,她護著克絲朵,小姐並沒受傷,反倒是伊莎肩膀上有一道血痕。
「怎麼回事?」K問。
「她一直要到窗邊,喃喃自語我聽不懂的鬼話,我拉不開她,一動粗她就開始掉眼淚。」伊莎聲調平靜,但語速極快地說著。
「Khonsu、Khonsu!」克絲朵一反沉默,高聲呼喊起來。她顫抖著肩膀,眼淚撲簌簌地掉,口中快速地說著什麼,從聲調和她的肢體動作,K猜測她不能接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我聽過腦袋某個地方受傷,人的語言能力就會受到影響,她是不是想說的話說不出來,腦袋下達的訊息傳達到口腔喉嚨,就變了另外一個樣子?」K皺眉。
「那她腦袋大概傷得不輕,因為她連寫都不會寫,直接成了個文盲!」伊莎略帶怒意地說著。
短短幾句話間他們已經下到一樓,伊莎正要護著克絲朵出旅店,K手一橫擋住她。
他握住槍跑了出去,幾枚子彈打在他腳邊,他就地一滾以一輛小貨車作掩護,抬槍朝旅店頂樓一陣掃射。
子彈是從他們住的地方打下來的。
所以那些人一路都跟著,在他們進到旅店後進行了新一輪的暗殺部署。
子彈打進人體內,立即癱瘓了埋伏在二樓屋內的殺手,但伊莎依然沒出來,她壓制著歇斯底里的克絲朵,冷眼望著門外,同時戒備身後樓梯。
克絲朵大概腦子真的壞了,她手臂即使讓伊莎握得生疼仍用盡力氣想掙脫,她像是被環境嚇壞的小貓,歇斯底里敵我不分,她想躲起來的意圖極其明顯。
帶著她的伊莎根本無法行動,壓抑著一拳打暈這不知好歹傢夥的衝動,伊莎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妳就不能換個時間再任性嗎!妳看不出來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克絲朵依然瑟瑟發抖,用力扳著伊莎鐵鉗似的手,嘴巴嘰哩咕嚕說著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
伊莎看了眼外頭被敵人壓制住的K,又看了看身邊活像要被抓去賣的大小姐。
伊莎左右張望看見旅店櫃台後方的牆櫃,她將人拖起來,打開櫃子把人塞進去。「如果妳要命就不要出聲,不准動作,如果有人要帶妳走,妳就尖叫,懂嗎?」
克絲朵跪趴在可容納她的木櫃子中,像是在進行什麼儀式一般擺出姿勢,口中無聲喃喃,像是對什麼祈禱一般,她瑟瑟發抖,但仍堅持執行這奇怪的動作。
伊莎張了張嘴,頭疼地關上門,眼不見為淨!
她寧願克絲朵頤指氣使想在沙漠中吃牛排,或者大耍脾氣要在清真寺內吃豬肉,也好過現在這樣子。
舉起槍,她走到門口往外探看,旅店對面的屋頂有模糊身影,她閃回牆後伸手輕輕將窗戶推開一條縫,正好能讓槍管探出去的寬度。
蹲在窗下,外頭有路燈,屋內是暗的,她相對有些優勢,她所在的環境比對手更陰暗封閉,狙擊手相對難捕捉她的行動。
配備上夜視瞄鏡的槍對準了屋頂上的傢夥。
在從上方打下來幾發子彈後,K確認身後屋頂也有人,他只能退進屋子前廊,但他身影將暴露在旅店屋頂上的敵人眼前。
在好幾發打在自己腳邊和耳邊的子彈後,一聲響亮的槍響在配備了消音器的槍聲中特別高調。
血從空中滴落,又一聲爆炸般的槍聲,另外一人摔了下來,直接掉落在K當作掩體的小貨車上。
手電筒的光在旅店窗邊閃爍,接收到伊莎訊息,他跑回旅店,一進門就看見從樓梯上下來的殺手,他毫不猶豫抬槍射擊,一人倒地後他身後的人反應過來,在屋內一陣亂射。
K閃身至牆邊,伊莎則退回櫃檯內,正好守在克絲朵躲藏的櫃門前。
那些人退回樓梯間不敢輕易下來,K對伊莎做出撤出的動作。看見她從櫃子中抓出不停發抖,彷彿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女孩,他為她們掩護。
樓上的人不願讓克絲朵脫離掌控,咻咻槍聲再次迴盪屋內空間,伊莎推開克絲朵,回身對樓梯瘋狂掃射,K趁機抓住克絲朵把人拉出屋子。
他從包中取出催淚彈丟擲出去,噴散開來的煙霧瞬間矇蔽了視線,伊莎並沒在第一時間衝到門口,她知道那些人會瘋狂對門口掃射。
槍響暫歇,煙霧充斥整個屋子,她摀著口鼻跑了出來。
她一出來就看到克絲朵跪拜在K面前,嚴格說起來是對著他手上的突擊步槍。
「她在膜拜你的大寶貝嗎?」伊莎不可思議地說。
「……」握著oTs-14,K的表情一言難盡。
「我是說槍。」
「閉嘴。」
伊莎拉起克絲朵,大小姐身材嬌小,體力更差,她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控制她。
克絲朵突然高聲呼喊著什麼,對著K手上的槍械,她手舞足蹈,完全讓人摸不著頭緒。
「K,我覺得她不是裝瘋……」伊莎扯著人和K一路往小鎮外走。
「……」
克絲朵壓低了聲音,嘰哩咕嚕不停講著話,她神情敬畏地望著伊莎和K手中的槍枝。
「這玩意兒有這麼稀奇?」伊莎看了眼手上槍械,嘆息。
K依然沉默,無聲看了眼克絲朵。
根據他接到的消息,埃多魯斯家的家主,也就是克絲朵的親爺爺病重,他唯一的親子在十二年前去世,媳婦隔年離世,只留下四歲的女兒。掌握著埃多魯斯這艘大船的舵,萊曼沒有多餘心思管教孫女。
而現在,他病了,旁系的貪狼紛紛露出爪牙,克絲朵的車禍更像一個訊號燈,惡狼紛紛出閘,克絲朵的保母為了保護她,加上克絲朵醒來就像變了個人絲毫沒有自保能力,保母只好送克絲朵離開危機四伏的老宅。
不料一路上追殺不停,但那些人並不想鬧出大動靜,像這樣拿槍掃射應該是第一回。
先前護送克絲朵的傭兵們『意外』死得差不多了,僅存的一個轉讓工作,最後到了K的手上。
或許是因為在K的車隊中他們找不到任何暗殺機會,只好改變方針採用這種粗暴的方法。
鎮外停駐的地點並不遠,那裡燈火微弱,補給已然結束,守夜的人看見伊莎和K,訝異地迎了上來。
「鎮上待不了了,開了槍,現在就走。」K說道。「我怕引起軍隊的注意。」
車隊的人瞭解K的顧忌,一旦被以色列軍方鎖定,他們的行動會加倍困難。
所有人都醒了過來,哪怕這一覺沒超過三小時,他們仍有序地收拾清理痕跡,離開這座無緣的城鎮。
車上,K在副駕使座上打盹。
他想起了AR。
殺手和殺人慣犯最大的差異在於,殺人慣犯,或者說心理變態以某種儀式性的殺人手法,在死者身上留下明顯的個人色彩,這樣的人可以被分析,被捕捉。
而前者,殺手,無痕無跡,他們能將所有的死亡偽裝得理所當然,意外墜樓、車禍、錯誤使用家電觸電致死,甚至他們手上有各色即使解剖也難以看出端倪的毒藥。
這樣的兇手極其狡猾,他們工作完就離開了,身份假的,或許連面容也是假的,警方無從追捕。
更別說雇傭殺手的人遍佈世界各地,都是掌握政權與金錢的上流人士,他們更是給這個地下行業提供無數庇護。
殺手的存在是不可消失的,只要人還有鬥爭還有階層就會存在。
國家這樣的巨獸都有不可對神宣告的暗殺部隊了,私人暗殺公司自然更有存在理由。
厲害有名的殺手總會有幾件案子為人所知,而AR最讓人驚訝的一點在於他名聲很大,但沒有流傳在外的暗殺事蹟。
這絕不會是他名不符實,這個業界是很殘酷的,不容許任何失敗,一丁點失誤都可能送掉自己小命,消息走漏公司甚至會進行滅口行動,也就是除掉殺手本身。
種種跡象顯示AR不只手段高超,保密與掃尾都做得極其漂亮。
可能連他們公司內部都不清楚他真正行蹤,否則總會洩漏出一星半點。
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麼要一天到晚找他麻煩?
這是K最無法理解的。
K睜開眼,望著透徹深邃的天空,繁星點點不受光害污染,他手機震了一下,他拿起一看,一則訊息無聲地透露出某個人的行蹤。
AR,埃及開羅。
近日未有死亡新聞,無法確認意圖。
K瞇起眼,下意識撫摸著槍身。
他在埃及是為了工作,還是其他什麼?
是不是已經提前知道了他的行蹤所以在那裡守株待兔?
他突然有些興味,他思索片刻後傳了訊息回去,讓對方繼續替自己關注,他要知道AR在開羅的所有事情。
第二章
夜半槍響必定觸動當局緊繃敏感的神經,K的車隊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帶,並透過在以色列的同事協助,以各種物資車隊的名義分散開來行動。
卡車行駛著,後斗載著鋼條,車上的人皮膚黝黑,身穿再普通不過的衣物,臉上滿是連夜趕路的疲憊,乍看就和那些趕著夜車的司機沒有兩樣。
K瞥了眼在副駕駛座上的克絲朵,她眉頭緊皺地打著盹,車子的每個顛顫都撩撥她緊張的精神狀況,她時不時驚醒,聽見較大的聲響也會驚慌地下意識尋找躲避處。
K判斷不出究竟在她那清秀的腦袋瓜裡發生了什麼事。
「克絲朵,餓嗎?」K一邊問,一邊從旅行包中拿出麵包。
克絲朵有些惶恐地接了下來,對他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
「吃吧,不用客氣。」K只能猜想她是在向自己道謝,猜錯也無妨,反正克絲朵也不懂他在說什麼。
K拿出地圖,一手掌控方向盤一手將地圖在克絲朵面前攤開。他指向埃及的位置。「這是妳要去的目的地嗎?」
克絲朵奇異地看著面前紙張,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紙面,轉頭對K發出一連串莫名其妙的音節。
「埃及。」K指著開羅的位置。「克絲朵,埃及。」
克絲朵瞪著開羅的點,有些不確定地重複:「埃及?」
「對,埃及。」
克絲朵捧著那張大大的北非地圖,她手指觸碰著紙緣,褪色的黑色指甲油配上斷裂的指甲片,看起來像是隻慘遭輾斃的甲蟲。
而那隻甲蟲正陰魂不散地攀爬在地圖上,彷彿希冀能找到一條回家的道路。
克絲朵口中不停喃唸著埃及,好似要將這個詞彙永遠銘鏤在內心一般,哪怕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克絲朵,為什麼妳要去埃及?」這也是K一直的疑問,為什麼要送克絲朵到埃及,根據倖存的保鏢所說,是克絲朵要求到埃及去,她的保母迫於現實壓力才順從她的意志。
那時克絲朵應該已經不正常了,她在不正常的狀況下是如何判斷自己要去埃及?為了什麼去?
她連話都講不清楚,又如何讓她的保母判定她的目的地是埃及而不是其他地方?
這些問克絲朵顯然得不出答案,而K也沒有對無關細節追根究底的習慣。
車內回歸於寂靜。
克絲朵小心翼翼地折疊起地圖,她手觸碰著卡車的擋風玻璃,一遍又一遍的觸碰。「RA。」她吐出這個音節。
K看了她一眼。
克絲朵指了指頂上明媚刺眼的太陽,低語。「RA。」
「拉?」K複誦。
克絲朵點了點頭,她對著天上的太陽顯示出了她極卑微崇敬的姿態,K看得出她在行禮,卻摸不著頭緒。
「拉?太陽?」
「拉。」克絲朵低語。她身上有個名牌側背包,哪怕經過一路逃亡,在沙漠裡吃沙子在旅店吃子彈,她都沒扔掉,此時她虔誠小心地把折成小方塊的地圖放了進去。
「……」瞥見她舉止的K一時無語。
伊莎檢查過她那包包,發現裡面裝了一堆垃圾,乾癟的花──不知道她哪摘的,飯店內的廉價原子筆、便條紙,還有飯店房內的玻璃杯、茶包咖啡和一盒機場買的巧克力……
她像鄉下來的老太婆,要不是包不夠大,她可能連浴袍拖鞋都塞進去。
真難想像她是出身破百億大家族的千金小姐。
K將注意力放回路上。
他們花了將近一週才通過重重盤查靠近加薩走廊,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如何在以色列軍隊的監控下把軍火運進去。
在那片近乎絕望的黃沙中,憤怒與悲傷似乎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伊莎,裡面的人和妳聯繫了嗎?」
「詢問幾次交貨時間,怎麼了?」
「讓買家想辦法利用人群吸引軍方的注意,在軍方專注於抗議集會的人群時我們把東西運進去。」
伊莎唔了聲,探頭看窗外那陰沉彷彿監獄圍牆的水泥高牆。「進去後呢?我們運送了這麼大量的軍火,他們想無聲無息開車靠近是不可能的。」
「那就讓他們攻擊以色列軍方。」
伊莎張了張嘴。「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他們是為了避開以色列把軍火運進去,現在反而讓買家去攻擊軍方,好替他們製造進入加薩的機會,這不太對吧?
「伊莎,那些人會願意的。」
「K,你知道這會引起以色列多大的反應吧?前不久他們才轟炸了一處居住營,如果裡面的人再度挑釁,以色列軍方不會輕易姑息的。」
「如果妳這麼想,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運送這批軍火,妳以為他們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
「……」
「我們只是傭兵,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完成命令。」
「是因為克絲朵對吧?如果我們從埃及偷渡,就不必面臨這種狀況。」
K調整了一下藍芽耳機,瞥了眼身旁懵懂無知,好奇看著窗外的少女。「這就是工作,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知道了,我會和他們聯繫。」切掉通訊,伊莎用力抹了把臉。
她身旁的隊友關切地看著她。
「嘿妳還好嗎?」
伊莎聳了下肩膀,表情帶著憤怒的無可奈何。
「K是對的,這只是工作。」
「難道為了工作就能讓無辜的人送死?」
「伊莎,妳的技術很好,不過工作的時間不算長吧?」隊友笑,不怎麼整潔的長褲包裹著他的長腿,即使是相對寬敞的副駕上,長腿仍顯出了一絲窘態。
「是,工作一年半。」
隊友一臉果然如此的神情,理解地點了點頭。「妳不該在這份工作面前談公平,我們穿梭在沒人要去的危險地區,執行艱困的任務,這些地方沒有人權。在那個小鎮妳開槍殺人不是很俐落嗎?」
「他們選擇成為殺手就要承擔被殺的風險,但加薩走廊的人民不一樣,我們可以選擇不傷害他們。」
「那妳想想有什麼辦法能在對方要求的時間內把東西送進去,K會樂於聽從妳的建議。」
「……」伊莎深吸了口氣,嘴角輕輕動了幾下,最終挫敗地垂了下來。「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工作是個臭婊子,妳選擇了她就只能任她擺佈,等妳能駕馭她,那時妳就不會被這些事情干擾了。」
「就像K一樣,是吧?」伊莎自嘲著。
隊友唔了聲,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嘴角。
在相對僻遠的地方他們駐紮了幾天,車隊沒有會合,龐大的車隊會引起注意,他們選擇分散各地各自行動。
他們都在等待,三日前伊莎連繫到了圍牆內的買家,對方承諾會給以色列軍方一個盛大演出,那優越自大的態度讓反對這次行動的伊莎遭受重擊。
裡面的人沒有理智,或許該說被久困在圍牆中的人不需要理智,理智無法讓他們擺脫疾病與窮困,更無法實現他們心中卑微的希望,在日復一日的困頓驚慌與憎恨中,他們只能靠激情和心中所能榨出的一點點快樂來維續生命的熱情。
而那快樂,建築在毀滅敵人身上。
任何敵人的不痛快都是我的快樂,這樣玉石共焚的心態讓他們狂熱,所以他們更加瘋狂,以討伐犯我者的優越心態去以卵擊石。
這是他們對外人而言無法理解的聖戰。
這是伊莎無法理解的心態,這片土地百年來紛爭不斷,這裡的人應當比誰都要希冀和平,但她所看到的是誰也無法後退,她知道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她仍為這一切感到挫敗。
「妳為什麼會覺得他會拒絕我們的請求?」隊友的長腿交疊著,慵懶地坐在大石上煙吞雲吐霧,他每吐出一個電子菸煙圈視野就朦朧一分,幾個吞吐他整個人好似要霧化一般。
「我知道他們不會,但那口氣實在讓我無法忍受,他們不在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
隊友聳了下肩膀。「伊莎,妳實在太多愁善感了,做這份工作最忌諱這個了,多愁善感的人容易優柔寡斷,配備非民用槍械的人不該有太多情感。」
「OK,別再說教了,我會調適好自己的。」
「妳也可以選擇別在獅子底下工作,他負責這一區的,換去相對和平的地方妳會好過很多。」
伊莎抿抿嘴,此時無線電傳來聲響。
K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各車注意,行動再十分鐘後開始,對錶。」
伊莎立即舉起左手按亮電子錶,確定與K的時間相同後將裝備穿戴了起來,隊友舉起了夜用望遠鏡對著不遠處的軍營。
「伊莎,K給了我們一個好位置。」
伊莎轉頭看他。
「只要夠安靜夠快,我們可以避免任何衝突,其他人可沒那麼好運。」
伊莎挑眉。「我不怕衝突。」
「但妳肯定不想殺無辜的人。」
「……」
「K人挺好的。」
「他只是擔心我會優柔寡斷破壞行動吧。」伊莎嘲諷地哼了聲,將槍背到身後,腰上掛上了厚實的腰帶。她回身對著紛紛下車戒備的眾人招手。
其他運送『大型家電』、『木材』、『石料』的車隊在各地做出與伊莎相同的動作,下車,『刺客』就定位,即使是K亦不例外。
他放下無線電,轉頭將克絲朵壓在椅背上,用安全帶將她鎖在車上,經過特殊處理的卡扣除非有鑰匙,否則誰也別想打開。
他的舉止無疑驚嚇到了克絲朵,她不安地拱起肩膀,驚慌地瞪他。
在不知道等等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情況下,K不願意讓她下車,他也無法用言語讓克絲朵理解他的疑慮,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綁在車上。
褪下oTs-14的彈匣,他將槍身塞進克絲朵懷裡。
原本恐慌的少女立時對著懷裡槍械瞪大眼,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K拉過她的手,讓她緊緊握住毫無殺傷力的槍枝。
在兩人雙眼互看後,克絲朵小心翼翼地抱住了oTs-14,像是抱著什麼易碎珍貴的寶物一般,她的姿態和神情還透露出一絲敬畏與榮耀。
K是不能理解她到底從這舉止中聯想到什麼,但只要她能安心安分地待在車上,管她腦子串連到了什麼奇思妙想。
對克絲朵做了安靜的手勢,K打開門下車,遠方火光閃動,來自牆內的轟炸已經開始了。
車隊的同事們已經就定位蟄伏於車身的陰影之下。
不遠處有個出入哨,為了避免某些隱憂大多數的檢查哨並不大,配備的人卻很多,K將最難纏的位置留給了自己,這是少數能容納大型貨車進入的檢查關卡。
「班納,你沒問題吧?」K看了眼穿戴妥配備的隊友。
班納是非洲人,他的手腳纖細個子不高,但肢體能力遠超常人,他像是一臺荒腔走板毫無常理可言,卻異常協調的機器,他肢體靈活的動作和訓練出來的專業人士是不同的。
那是他的家鄉給予他的天賦。
班納對他咧嘴一笑,幽暗的光芒中隱約看見了他一口白牙,K拍了拍他肩膀。
來自加薩走廊內部的砲火已經開始了,就著夜視鏡能看見檢查哨的戒備騷動,在敵襲通知後各大檢查哨附近的駐軍都會聚集起來,那時偏遠位置的隊友就能安靜無聲地越過圍牆將物資靠軸盤拉上去。
根據他們與買家的協定,買家將會攻擊三個地方,那都是在較大的軍營附近,這勢必讓以色列方面認為是極大威脅的挑釁,軍方會在第一時間出動進行反擊。
牆內的人民也會聚集抗議以色列的不道德封鎖策略,鎮壓行動將引開以色列當局所有注意。
單純潛入加薩走廊並不難,真正要緊的是他們需要車輛運送物資,K所能選擇的只有極快速占領眼前的檢查哨,他必定要拿下這裡。
所有車隊一起駛進加薩走廊是不現實的,那只是個小地方,龐大的車隊隨時會成為轟炸目標,他只能捨棄大多數車輛,將貨物集中於少數運輸車中,以家具、木柴等名義作為掩護。
其他人要做的是將貨物吊入關口內,而K則拿下這個哨口將車開進去接應隊友。
手錶發出極細微的振動,K和幾名傭兵立即蟄伏於黑暗中,沿著圍牆邊緣往哨口過去,與此同時班納和的隊友立時以器材緩慢地攀爬垂直的牆面。
K並沒第一時間就摸到檢查哨,而是觀望了一下軍隊的動向,顯然幾公里外的襲擊驚擾了他們,K調整了耳掛式竊聽器,聽到了離哨口最近的軍營騷亂。
略顯淩亂急促的腳步,多輛車子的啟動聲,槍械金屬的輕微碰撞聲,K輕輕皺起眉頭。
大型車輛駛出營區的聲音,營區的吵雜安靜下來,K執起望遠鏡往軍營方位看去,沒有任何車隊出現在眼前。「他們選擇另外一個哨口進加薩,行動!」
他像蟄伏於黑暗的獵豹,身形矯健卻無聲地逼近獵物,檢查哨大多會有一小隊士兵進行守備,他們正被牆內的動靜吸引了注意,沒能預料危險也可能來自身後。
K從黑暗中探出手,摀住正皺眉瞪著牆內黃沙的士兵,手刀一敲士兵立即癱軟了下去,K輕輕將人拖進黑暗中,士兵的隊友還碎碎唸咒罵著來自加薩的襲擊,久等不到隊友的回應,他奇怪地轉頭,鼻樑立時遭受攻擊,他連舉槍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來自身後的人打暈拖走。
K和搭檔們彷彿夜遊鬼,風一般捲過整個檢查哨,一點塵埃也沒驚擾地放倒了所有地面上的駐兵,拿下了這個哨口。
他繳獲了這些防守人員的槍枝和無線電,在這當下已經爬上高牆的幾人回報了訊息。
「K,上面駐守的人解決了。」班納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英文說道。
「這邊也解決了,你們回車上。」K下達命令。
於此同時,其餘地區拿下高牆的人也紛紛回報訊息,報告已經將物資運進牆內,要求K給予下一步指示。
「K你要快一點,牆內的車隊已經撤退了,你要是不早點來接應我們,一旦以色列人發現,我們可能要用客人的商品和他們進行壕溝戰。」
聽隊友的調侃,K笑了一下。「車隊要進去了,很快就到。」
回到車上,克絲朵依然小心戒備地抱著槍,一看K回來,頗有幾分戀戀不捨的將槍還了回來。
K擺了擺手,發動引擎帶頭將車開入哨口。
在不知道無線電是否內置GPS的情況下,K隨便找了個偏離路線的地方扔了,在遠離高牆後他們就不必再隱蔽行蹤,車隊經過昨夜行動後從十幾輛縮減為五輛,人也少了一半,但大型車隊依然是引人注目的。
整個行動最艱難的就是怎麼在不驚動以色列的情況下進入加薩走廊,這一關過了後面的事情自然沒什麼危險。
他們很快便抵達目的地。
這裡相比外圍富庶一些,起碼吃和水源以及居住沒有問題,買家不會讓自己處在朝不保夕的環境中,唯有如此他才能保障手下人的忠心,以及自身地位的不動搖。
如果連最基本的生命需求都無法提供,誰肯為他賣命?
接頭的是個自稱巴米托的阿拉伯裔男子,與大多數阿拉伯國家人民一般,他身穿白色長袍頭戴帽子,看起來很是精神斯文。
除了他脖子在談話舉止間不經意露出的猙獰傷疤。
「很高興你們在時間內到達了,果然多花點錢還是有價值的。」巴米托一邊說一邊領著人到車隊邊檢查貨物。
「驗過貨確認沒問題後請簽收。」伊莎說道。
巴米托露出一個讓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小姑娘,妳不覺得簽收這件事,在這個地方是很可笑的嗎?」
「我們只是護送貴方要的貨物,一旦送達自然要簽收,否則我們怎麼和委託人交待?」
「哦當然,我只是覺得把誠信建立在這種虛弱的秩序上是很不合理的。」
伊莎壓抑著翻白眼的衝動,遞出了簽收單。
「聽說你們連夜趕路好幾天沒休息了,先休息幾天吧,打算往埃及去?」巴米托一邊問一邊在單子上簽下大名。
「是。」K平靜地回答。
克絲朵吃力地提著鋁箱跟在他身邊,哪怕行李小妹的工作對她嬌弱的身體來說有些辛苦和委屈,但她熱愛oTs-14的心讓她克服了一切苦難。
車隊內的人已經不把她當千金小姐侍奉了,他們發現找些事讓她忙碌能有效分散她過度的焦慮,當她並不算笨手笨腳的卸貨、拿東西送東西,她好像放鬆了,好像理解了什麼一般。
這是奇怪的事情,不過她已經是反常到了極點的存在,也沒人覺得這值得驚訝。
K看了眼車隊邊上的隊友,這趟任務從接到保護克絲朵的那一夜開始就沒什麼休息,一邊擔憂被以色列發現行蹤,二方面延誤的時間太多,唯恐沒趕上和客戶約定的時間,一路匆忙緊繃,大家是都累了。
立刻啟程前往埃及並不妥當,加薩走廊內沒有什麼提供休憩的地點,更沒有補給,他最好在這裡停留一兩天,確認物資和人力都到達工作標準再啟程。
但他也擔憂AR會半路殺出來,雖然他不太確定他樂不樂意自找麻煩跑進這一片荒亂之地。「我們在這裡待兩天。」
巴米托訝異。「兩天?為什麼不多待幾天,我們很樂意款待你們,合作那麼多次了,我一直很欣賞你們。」
「不便叨擾,還有任務。」
巴米托抿抿嘴,無謂地聳了一下肩膀,K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不悅和不以為然。
這個人嘴巴說著欣賞,實際並不怎麼看得起他們。
K對待不友善的人並不一定抱持敵意,但也不會無視那份惡意,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巴米托一眼,雙眼狀似觀看周遭景色一般逡巡了起來。
他們即將進入的三層樓建築有不少人,那些人就在窗邊看著他們。
物資車隊的到來確實會吸引人潮,這並不奇怪,K收回視線,攬過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克絲朵。
「這是誰?」巴米托問。「可不像你的隊友。」
「她是我下一個任務的老闆。」
巴米托愣了一下,而後大笑。「你把你的老闆帶來這裡?」
「或許這裡對她而言更安全。」
巴米托唔了聲,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膀。
他這個舉動再度吸引K的注意。
攬著克絲朵肩膀的手收得更緊一些,少女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
K拍了拍她肩膀,跟著巴米托進了那油漆斑駁,老舊而陰暗的建築。
※※※
站在砂礫上,周遭熱帶植物乾癟而色彩混濁,一名包裹在廉價破舊衣衫下的男子眺望著位於高處的雪白建築,建築約三層樓高,屋子外包圍著白色高牆,無論建築本身或者高牆的牆面都潔白乾淨。
高牆內遍植優雅美麗的植物,有花朵開得豔麗的大型仙人掌,也有蔓藤而生的薔薇綻放,牆內前院有一座池塘後院有泳池。
那裡面有人活動著,可見白袍男子坐在二樓的沙發上,應當是他的妻妾正侍奉著他,生活看起來很是舒適。
如果入侵美國中情局資料庫,就能發現那個男人與資料中加薩走廊的無冕之王長得極其神似。居住在這樣的『豪宅』,妻妾成群,部屬對他俯首貼耳,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別人呢。
AR偏頭看向不遠處,獨棟建築與公寓彼此錯落,看起來並不寒酸,優美的清真寺建築矗立,這個地方有網路有通訊,感覺不出被以色列重重封鎖。
這裡就是個普通的城市,稱不上先進,也不至於落後得讓人感到荒涼,有醫院有大樓,車子往復市集聚落人來人往。
和那些散布加薩走廊其餘地方的貧民村相比,這裡大概是天堂一般的存在,絲毫嗅不出火藥味。
拎起手上的東西,他踏著有些遲緩的腳步走了過去,與在開羅俊美膚色白皙的他不同,此時他膚色蠟黃五官平凡,腿腳也不太方便,人因不自信畏縮而有一點駝背,看起來就是個讓人皺眉的沒用傢夥。
他試圖讓自己走快些,但扭曲的腿腳拖累了他的腳步,當他到達一個圍牆圈起來的矮平房群,那裡散佈三三兩兩或坐或站的人,當他靠近,那些人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巴米托的狗怎麼來了,我們這裡可沒有肉骨頭。」
『庫克』寡言地垂下了頭,一跛一跛地通過了門口的人,進到圍牆圈起來的院子當中。
砰的一聲巨響,他驚嚇地縮起肩膀,左腳拌到了不靈便的右腳摔倒在地。
狼狽的模樣再度引來哄堂大笑。
開槍的人把玩著手上兇器,跺著緩慢腳步走了過來,他的馬丁靴輕輕踩在庫克的腳踝上,輕輕碾動著。「巴米托那傢夥可別太得意,別以為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一把扯起庫克的頭髮,面目猙獰,那幾乎讓人以為他手中的人是他人生中最仇恨的那個。男人槍抵在庫克額頭上,看著庫克因恐懼而抽搐的頰肉,愉悅地咧開了嘴。「你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舉起槍,正在此時矮坪房內走出了個男人,他皺眉看著院子內的鬧劇。「你們都很閒是不是?」
男人立時放下手槍,庫克也因男人鬆手而跌坐地上。
走出來的人在這群人當中頗有威嚴,放肆的神情與隨便的肢體動作消失了,大家畢恭畢敬,庫克甚至能從幾個年輕小夥眼中看見崇拜的火花。
庫克低下頭,露出更加敬畏的神情。
男人瞥了他一眼。「無論你們心中怎麼想,他是我們的夥伴,是與我們一樣奮戰的人。」
「他只是個廢物……」低低的嗓音嗡嗡地響著。
「這裡沒有廢物!」男人低沉說道,警告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確定所有人安靜後才轉身回屋內。「不要再讓我聽到那些幼稚沒意義的爭吵!」
院子內的人更安靜了,空氣彷彿沉重了幾分。
庫克覺得不太妙,當門被關上,他立刻被拖了出去,幾個洩忿或者別有意圖的人對他拳腳相向,他除了抱緊頭蜷曲起身體躲避雨點般落下的拳頭別無他法。
他的躲避與示弱無法滿足這些人心底的嗜虐欲和掌控欲,他被拖起來,那持槍攻擊他的人對著他肚子狠狠來了一下,他立即吐了口血,這無疑像是鯊群中的那點腥味,激起了他們更強烈的暴虐。
痛苦的呻吟聲、拳頭落在人體上的聲音整整持續了半個小時,當人群散去,庫克像隻骯髒孱弱的流浪狗趴在地上。
抹去唇邊的血,AR吐掉口中的血水,一反怯縮的神情,他尚稱得上愜意地坐直了身,拉起不怎樣的襯衫看了眼自己貼了一層柔軟假皮的肚子。
挨打好幾年的『庫克』不會有完美腹肌,為了偽裝這個可憐蟲,AR利用假皮修飾自己的外型,還好庫克是個高大的男人,即使幾年的排擠打壓讓他虛弱狼狽,但基本身形是不變的。
這也是如此多戰犯中,AR選擇這個身份的原因。
有了這層高科技緩衝,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攻擊沒看起來那麼可怕。
庫克是個跛子,二十三歲那年在和以色列的對峙中被打斷了腿,僥倖逃脫後他便開始了不良於行的可悲人生。抗戰落敗,戰犯絕不會是做出錯誤決策的人,肯定是那些不聽從命令、愚笨的士兵。
他那時起就是『戰犯』。
飽受唾棄與排斥至今。
在微縮到極度封閉的社會制度中,上下階層必須非常嚴格分明,否則在上者不能安心,在下位者也容易心生動搖,那會影響整個組織的團結,除了在上者、中層、下位,還需要奴隸,奴隸除了搶來的人也包含組織中的弱者。
虐待底層的人可以有效發洩情緒,也能激起人的鬥志,雄性生物的戰鬥本能靠的就是暴力和幽微的對落敗的恐懼。
輸了就會變成『庫克』,他們受不了,他們在庫克身上尋找優越感,若有一天落到這個地步,那他們該怎麼辦?
這種刺激會讓人們對待弱者更加兇殘,對待敵人更加勇猛。
側耳他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立即倒回地上,虛弱痛苦的模樣再次生動地出現在他的肢體上。
來人停下腳步,悲憐地嘆了口氣。「他們不該這麼對你的。」
庫克不敢說話。
那人扶起他,給了他一罐傷藥和一點食物。「你好好休息,這陣子不要再出現他們面前了。」
「我是來工作的……」在這個社會中沒有勞動等同廢物,廢物在物資緊繃的狀況下是不被需要的。
在這些人眼中廢物可以有各種處置方式,有些令人想都不敢去想。
庫克致力於不讓自己被處理掉。
「我會做好工作的,我這就去……」他掙紮著爬起身,但身體的疼痛讓他彎下腰,只能靠著牆面才能勉強站立。
來人嘆息,輕拍了他肩膀,並叫過一個約十歲的孩子來攙扶他。
「你來幫忙庫克。」
孩子看了庫克一眼,點點頭。
庫克感激地看了男人一眼,得到男人溫和鼓勵的笑容,這在飽受摧殘的庫克眼中無疑是善良與溫暖的,他被打得幾乎面目全非的臉上露出醜得簡直像鬼的微笑來。
孩子暗自厭惡地嘖聲,庫克立即收起這算是逾越的神情,訥訥羞愧地低下頭。
男人離開了,孩子馬上甩掉扶著庫克的手,一個眼神也不給地跑走了。
留下庫克蕭索地站在原地,然後翻了個白眼。
是夜,飯菜被打翻在地,庫克縮在牆邊,臉上被抹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白色藥膏,冰冷熱辣的感覺讓他好似連骨頭都要凍僵一般。
「迦利給你的藥怎麼能不好好用呢?」男人獰笑著,從罐子中挖出大半藥膏抹在庫克臉上,他欣賞著這沒用傢夥恐懼至極的表情,看著這張醜陋可憐的臉,他心底就有股說不出的愉悅,膨脹至極的歡愉讓他更加熱衷於此。
「不要再這樣了……」庫克落下眼淚,他顫抖著,即使想以手掩面爭取微薄的尊嚴,也因被架住而無法如願。
他的眼淚像是助燃劑,男人們笑得更開心了。
「你看他居然哭了!你還是不是男人?」說著居然有人伸手去解庫克的皮帶。
眾人的笑聲更加倡狂,但笑意嘎然而止。
一把刀捅進了男人的肚子,那像是突然被踩下的煞車,也像被拔掉電源的狂歡收音機,一切情緒驟停,眾人還沒能反應過來,那把掌心大小的刀已然快速刺入另外一個人肚子,一轉一出,鮮血噴灑了整個屋子。
沒人能理解廢物庫克是怎麼掙脫他們的箝制,又是怎麼把刀送進他們肚子。
「知道嗎?比起你們這樣不入流的流氓,我都覺得身為殺手的自己好像還有那麼點格調。」AR自嘲地說著,他彷彿一片隨風而動的落葉,飄盪單薄卻難以捉摸,手起刀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割著性命。
男人抽出手槍,手腕一陣劇痛,本該孱弱無力的庫克一把拑住他手腕,反手一凹他痛得握不住槍,庫克帶著他一轉身,擋住了來自後方的攻擊。
而後刀毫無滯礙地送入他的咽喉。
放倒了屋內的四個男人,AR抹去臉上的血,從後腰中抽出了匕首,在那些倒地死不瞑目的傢夥身上製造傷痕。
憤怒失去理智的殺人犯會給仇人留下什麼東西?自然是洩恨的無數戳刺傷,他加深了那些致命傷,以匕首這個兇器掩飾了薄刀片的痕跡,避免被看出異常。
當兇殺現場佈置完畢,他脫掉血衣整理了外貌,而後換上另外骯髒的衣服,抹了血在衣服上,踉踉蹌蹌跑向了矮平房。
他瘋狂地敲響迦利的屋門,出來的是迦利的下人,他皺著眉不苟同地瞪著他。
「我求求你救救我、他們要殺我、他們要殺我!」庫克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他一手捂著腹部,那裡正是血量最多的地方。「他們拿刀割我!」
他的尖叫哭喊順利引來迦利的注意,他披著睡袍從屋內走出來,看見他後皺眉。
「大人、大人!求你救我吧!我什麼都願意做,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求您救我!」
「進來包紮傷口吧。」迦利說道。
庫克在他神情中看出凝重底下不可說的愉悅。
僕人讓庫克進門,招待他在客廳坐下後便去找醫藥箱。
庫克流淚。
迦利坐在他身邊,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和我說說發生什麼事了。」
庫克抬頭看他,臉上是那麼沉痛不安。「大人,我把他們都殺了。」
迦利一愣,卻見庫克對他露出微笑,那隻瘦弱的手不知何時按住了他的後腦勺。
刀刺入他的咽喉,他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軍用匕首就這樣插在他喉嚨上。
AR起身退出了屋子,拿回醫藥箱的僕人看見沙發上的主人,嚇得立時放聲尖叫,醫藥箱摔落在地物品四散都沒能吸引他丁點注意。
第三章
待在簡陋但看得出來被用心整理過的房間,K坐在餐桌前清理保養槍枝,洗完澡一臉舒適懶散的克絲朵跪坐在窗臺邊看著外邊來去的人們。
克絲朵放鬆了許多,她開始嘗試用簡單動作表達自己的喜好意願。比如她想和K在一起,表現的方式就是抱著盛裝oTs-14的鋁箱,毫無猶豫地進了K的房間。
夜晚的降臨讓荒涼的沙漠更顯寂靜,這裡的電幾乎依靠太陽能板,電力也是寶貴的資源,天黑後只供電三小時,所有活動都必須在這段時間內進行。
外面路燈遠遠才一盞,勉強提供這一區的路間照明,這棟公寓僅有三層樓高,但很寬,K粗估有五十多間房,當年不知是出於何種目地興建,現在已經成了加薩走廊一半把持者的前哨據地。
K從沒見過買家本人,他想他也不會待在這個地方,在不能保證所有運輸車隊都沒有間諜叛徒的情況下,這裡並不安全。
K運送過軍火也護送物資,每次都在這裡和巴米托碰頭,這只是他們對外的一個據點,或許他們不只和一個軍火商交易,其他傭兵商隊交貨地點是在其他地方,他們很可能有許多對外的據點。
收回思緒,將槍組裝完畢,K喊了克絲朵。
現在少女已經知道克絲朵是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K。
K朝她招手,將一把自動手槍放在桌面上。
他指了指手槍。「CZ75。」
克絲朵呆呆看著他,不解其意。
K拿起槍退下彈匣,他讓克絲朵拿起CZ75,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教導她怎麼使用這把精度良好的手槍。
在確定她能流暢將基本步驟進行一次後,他裝上了彈匣,把槍交給了她。
克絲朵大吃一驚,捧著頗有重量的手槍不知如何是好。
「妳得有一點保護自己的手段。」K說。
但在看到克絲朵一臉茫然的臉後他只能嘆氣,伸手將克絲朵手上的槍裝進了她的名牌包內。
克絲朵立即抱緊了她的小包,答答答跑到牆邊背對著人。K探頭看了一眼,就見這個零用錢應當是十萬美金起跳的小姐像在撫摸稀世珍寶似的,溫柔喜悅地摸著一把約五百美金的手槍。
難怪伊莎抱怨和克絲朵相處會讓她抬頭紋和魚尾紋會增加,因為無時無刻克絲朵都讓人想翻白眼。
握著oTs-14,K把克絲朵拖上床,這個房間只有一張床,金主克絲朵公主既然決定紆尊降貴和他一間房,他這打工的當然只能打地舖。
確認克絲朵安分閉上眼,他關上了電燈,連日奔波讓大小姐身心俱疲,她很快就進入不怎麼安穩的夢鄉。
拉上窗簾只留一點縫隙,搬過桌子放在門前,只要門被打開勢必會撞到桌子,K在桌沿放了懸空一半的水壺,當桌子被門推動,水壺便會落地發出聲響。
他坐在與桌子、門成一直線的椅子上,雙手握著突擊步槍,只要一有動靜他便能立即舉槍射擊。
他來這裡很多次,也在這休整住過,但一次都沒上床安憩。
他打心底不信這群亡命之徒,即使他想不到任何遭受襲擊的可能。
他們只是護送商品,真正的交易來自買賣雙方,如果他們的交易有紛爭,那和護送的協力廠商沒有任何關係。
但他就是無法放心,這與利益衝突沒有關係,面對容易失控的暴徒,什麼道理都是沒用的。
寂靜的夜晚加上疲憊,K淺淺地睡了過去,他眼前一片人來攘往,是在車站,透明拱頂透露了天色的陰沉。
他與隊友穿梭在人群中,相繼上了火車。
人群吵雜的聲音伴隨廣播聲在耳邊揮之不去,他聽見女孩尖叫哭聲,吵著要買霜淇淋,聽到妻子咒罵丈夫,嫌他拖拉,老人拐杖點著地面的聲音,列車即將進站,請旅客注意的優雅廣播。
「這裡可真熱鬧。」同伴在身邊笑著。
這對他們而言是難得的,K的工作向來在中亞、西亞和北非的沙漠綠洲中穿行,他們習慣和荒涼、沉默相處。
K認同同伴的話語,他坐在座位上,車站人員站在彼端閃燈,車門即將關閉,火車緩慢向前滑行,而後漸漸加快,駛離了這座富庶熱鬧的車站。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因是夏季車廂空調開得太強而有些冷,其他都好,當車子駛過平原,渡過一座橋,不自然的吱嘎聲響迴盪在車廂內,K和同伴交換了眼神,各自提起裝著貨物的箱子。
就在這當下,火車轉了一個極大的彎,車廂傾斜了,K第一時間蹲下身,車子不自然的振動,接著大幅度傾倒。
車子出軌了。
火車依然高速行駛,整臺火車失控地甩了出去,不可控的作用力讓車廂在地面拖行好長一段距離,車廂內所有東西都上下跳動,行李從架上掉落在廊道上滑行,巨大的聲響伴隨著尖叫聲、痛哭聲,哐噹──金屬落地發出的聲音。
K一半的神智仍陷落在火車事故上未能完全清醒,但身體已經無意識地運作起來,他睜開眼舉起槍,眼前凝聚的是他掙紮從破裂玻璃中爬出看到的景色,灰煙滾滾、火焰,消防人員滅火。
火光中,有著蓬鬆美麗長髮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他。
砰!
他扣下板機,子彈脫離槍管,射進了男人心口,那瞬間男人的模樣改變,化作午後從盤旋樓梯上緩步而下的少女,窗邊陽光灑在她過份白皙的臉頰上,她清澈淺淡如琉璃珠的眼睛深深望著他。
這一瞬間K徹底清醒,他立即起身拖起已被水壺落地聲驚醒的克絲朵。oTs-14配備了消音器,他開槍的聲音和水壺聲比不算大,應當不會驚擾到任何人,輕巧搬開桌子,K看了眼手握衝鋒槍,死不瞑目的男人。
巡夜?
巡夜需要打開客人的房門鎖?
以前可沒有這樣過。
K臉繃得死緊,他讓克絲朵拿出CZ75,克絲朵在流亡一個多月後終於徹底明白自己的處境,她知道自己很危險,有人要殺她,所以毫無障礙地雙手握住手槍,並推開了保險。
她的反應讓K有點欣慰。
穿戴妥當,背起鋁箱,他們悄聲退到了走廊,一片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同理這樣昏暗無光的環境敵人也看不見他們。
突然,建築外響起一連串槍響,射擊毫無停頓,那是全自動模式下的掃射聲,K立即帶著克絲朵下樓,他打開了無線電,輕聲呼喊隊友,可是沒有人回應,這讓他皺緊眉頭。
他留了人在車上,也有些人和他們一起進屋子休息,但無論是哪一方都沉寂無聲,這讓他心沉了下去。
外面交火的聲音會是雙方在對峙嗎?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快速下樓,他們在樓梯間發出無法避免的腳步聲,一蓬明亮的白光在下方亮起,來人操著阿拉伯語問道:「是誰?」
那道光成了最佳標靶,K一發子彈讓他永遠無法說話。
克絲朵有些敬畏地看著K的背影,在經過死者時她顫抖了一下,然後非常見鬼地蹲下身蓋上了他的雙眼,並拿走了落在地上的小手電筒。
K無言了一秒,嘆氣招手讓她快跟上。
他們很快下到一樓,K沒有貿然衝出去,而是躲在陰暗處觀察著。
但一片黑暗,在沒有夜用配備狀況下,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路燈閃了兩下,亮了,周圍被照得通明,K也因此看清了局勢。
這當下那被追擊的人起身開始瘋狂掃射,K覺得渾身血液彷彿停止流動,一秒後,他像被打了興奮劑一般心跳加速,渾身發熱。
他忍不住握緊了槍。
那人的動作使得駐守方開始還擊,他們以為那人是要對他們進行攻擊,但在接連燈泡破裂後他們終於意識到不對,幾個人跳上車發動引擎朝那人撞了過去。
那人毫不戀戰地轉身跑了,因著路燈被打壞好幾盞,周遭環境又昏暗了下來。
K聽見不遠處的對話。
「他到底是誰?」
「巴米托說他是我們要殺的人!」
K皺眉。
「他沒有出現在車隊內。」
「是沒有,但巴米托交待拉姆,說看到一個咖啡色長髮的白種男人就殺了他。」
那幾個人低聲說著,而後沿著半明半暗的陰影搜尋那個轉身逃跑的身影,聲響逐漸小去。
AR做了什麼?他……不是又追著他來的吧?
K用力揉了揉額頭,剛剛作夢夢到那傢夥已經夠惱人了,沒想到現在居然看到了真人,還有什麼比這更陰魂不散的嗎?
克絲朵輕輕扯了K的衣擺,小心地退了一步,K立即將她攬到身後,他注意到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即使他們正在暗處對方應當不會注意到他們,但K仍立即提起戒備。舉起了槍,他看著那人神色兇惡地從面前走過。
砰!槍聲在耳邊炸響,K毫無心裡準備地被嚇了一跳,煙硝味瀰漫鼻腔,他驚愕地回頭看開槍的克絲朵。
克絲朵手微微顫抖,但凝視手上槍枝的眼睛狂熱無比。
K奪過她手上的槍,惡狠狠瞪她,卻又不知怎麼和她解釋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死。
語言不通真是很大的障礙。
克絲朵似乎理解自己做錯了,無措地睜大著眼看他。
K的嘆息聲更沉重了,他將槍還給了克絲朵,帶她離開這個馬上就會匯聚無數人的槍擊現場。
克絲朵一槍打在了那倒楣鬼的肺部,因射擊距離過近子彈擊穿臟器,恐怕是沒救了。
當務之急是先確認車隊那邊的人怎麼了,一同住進公寓內的同伴應該是凶多吉少了,否則老早跑出來和他會合,但車隊那裡留守的人還有一點希望。
他在那裡留了一半的老手和幾個新人,伊莎就在其中,待在車內會有一個人醒著守夜,留有戒備就不至於全軍覆沒。
領著克絲朵東躲西藏地往車隊停駐地過去,AR吸引了絕大多數的注意,這使得K的行動輕鬆一些,但他沒能為此慶幸太久,當看見沾滿鮮血,滿佈彈痕的車子,他深深、深深吸了口氣。
他甚至能看見倒臥方向盤上的人影,在三個小時前他們還說過話,他們一起執行任務無數次。
克絲朵握緊了手槍,她已然明白眼前所見代表著什麼。
K極快地收拾了心情,雖不明白巴米托對他們下手的原因,但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克絲朵安全地帶離這裡。
他得找交通工具,得有補給,這片土地太窮了,有錢也不見得買得到東西,在不能確保一定能重回以色列的情況下,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讓克絲朵待在靠牆的陰暗處,自己潛行向車隊,一發子彈擦過他側腰,熱辣的疼痛立即讓他閃身躲開,接著便是雨點般的掃射,K翻身一滾躲進了車底,他鼻間聞到汽油味,他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邊竄了出去,他沒任何返身回擊的念頭,只以最快速度遠離幾輛停靠一起的卡車。
射擊沒有停止,不知道那一發點燃了汽油,轟然爆炸聲,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際,不美妙的記憶席捲而來,K沒心情回味,他藉著火光的遮掩遠遠繞開來,那些人不敢輕易靠近起火爆炸的地點,只遠遠觀望,這給了K很好的機會。
一輛車爆炸燃燒,接著第二輛,那裡成了巨大的火場,那些人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沙漠地區極其乾燥,火勢很難撲滅,一旦隨風點燃其他地方,這裡將付之一炬。
他們開始呼喊著滅火,由汽油點燃的火勢並不好撲滅,密度和氣體緣故,那些傻蛋提水滅火,火燒得更大更廣。
K狼狽繞了一圈躲開人群找到了緊貼在牆邊,連大氣都不敢喘,頭髮汗溼黏在臉上的克絲朵,在看見K沒事,她像融了鋼筋的高樓,瞬間彎下背脊和肩膀。
躲藏在矮灌木叢後,伊莎雙眼通紅,仇恨地瞪著那些忙著救火的人群。她握緊了手上突擊步槍,情感那面不停推著要她出去殺光這群王八蛋,理智那面卻要她尋隙快走。
她是留守車隊中唯一活著的。
本來她也該死的,她的小腿還隱隱作痛,那是逃跑時被一個王八蛋打傷的,那些人覺得她是女人,又是倖存的一個,沒拿槍對付她,給了她可趁之機。
一想到熄燈後發生的事,伊莎牙關顫動不停發出咖咖聲。
這裡限電,一旦電源被切斷一切光芒都沒有了,光靠月亮是不可能提供什麼照明的,她被安排在副駕座上休息,她的搭檔先輪第一班守夜,因為任務順利完成,她是鬆懈的。
很快就睡去了,她還能聽見搭檔用對講機和其他車上的隊友閒聊提神,能聞見他吞吐的菸草味,無線電的細微雜訊聲讓她很安心,那安撫了她連日來的緊繃情緒,那聲音代表著可靠的隊友。
不知何時雜訊聲消失了,她也徹底睡了過去,再次驚醒是隊友的掙紮聲,她起身還搞不清楚狀況,周遭又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直到那些人打開了手電筒,他們猙獰醜陋地笑著,伊莎甚至能聞到翻倒在車上的食物氣味。
他們假借送食物的名義,誘騙守夜的人降下車窗,在他們沒有戒備的情況下動手行兇。
她的隊友被兩刀捅死在位置上,而她被困在車廂內動彈不得,幾個男人上下打量她,他們手上握著槍,只要她膽敢掙紮,很快她就會變成人肉篩子。
車門被打開她被拖了下來,那些人扔開了她的槍,像是幾百年沒見過女人的色中惡鬼,幾個人架住她,其他人迫不急待要解她皮帶脫她褲子,伊莎知道她這時候最好順從,但身為一個女人,她無法輕易對這種事妥協。
奮力掙紮了起來,她一手掙脫了,立即以肘作拳狠狠撞在身後男人肚子上,經受專業訓練的女兵肘擊可不好受,男人彎下腰痛得哀號,其他人見狀壓制她更用力,在她前方脫她褲子的男人甩了她一巴掌,罵了句不堪入耳的下流髒話。
伊莎腰用力,腿狠狠掙動猛踹,兩男人壓不住她鬆脫了手,她下半身得回自由立刻反身用力撕咬握在自己手臂的手掌,男人的血肉被她扯了一塊下來,那人痛得鬆手慘叫。
幾個人發狠地圍了上來,一人高舉步槍,以槍托狠狠對著伊莎的臉來了一下,那讓她瞬間天旋地轉,耳朵的轟鳴聲更是讓站都站不穩,她暈了幾秒,小腿脛骨同時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慘叫了起來,那些人被徹底激怒地對她拳腳相向。
他們把她打倒在地上,對她吐口水,脫她的衣服,骯髒的手在她身上亂摸著,她恨得想死,但全身作痛,腦袋暈得無法思考,根本沒有力氣起身反抗。
一個人推開了那個急著想硬上的人,拿槍抵在她腦袋上。「這樣不好玩,妳叫啊,求饒說妳錯了。」
伊莎冷笑,吐了口口水。
那人槍托狠狠砸在她顴骨上,她半張臉歷時麻痺沒有任何感覺。
「說妳錯了。」
幾個男人笑了起來,似乎明白這遊戲的樂趣,他們起鬨著,紛紛解開自己的皮帶褲子,掏出了傢夥。
「我去你媽的……」伊莎硬是從牙關擠出了反擊。
那人狠狠踹在她肋骨,伊莎蜷縮起身體劇烈咳嗽著。
「看來有人不太懂事。」
「我也覺得不太懂事。」突兀的嗓音出現在黑暗中。
施暴者們皺眉看了過去,槍擊響聲來得又快又急,他們想舉槍自衛都來不及,全自動模式的突擊步槍和輕機槍沒兩樣,那些人又全擠在一起,距離夠近的情況下,閉著眼都能打中。
鮮血濺了伊莎全身,她從未如此熱愛死人的血,她努力睜開眼,只見那人朝她走來,蹲在她面前。
「真是狼狽,傭兵。」那男人說。
「你是誰……」伊莎虛弱地問。
那人歪了歪頭,對她笑了一下。「祕密。不過我奉勸妳,如果有幸能從這裡出去,最好假裝自己消失了,不然這條命怎麼搞丟的可能連妳也不清楚。」
伊莎不明白他的意思,腦中嗡鳴不斷的聲響讓她想吐。
那人拋下她走了,方才的掃射聲驚醒了大多數人,宛如黑暗野獸的長形公寓傳來騷動,許多人從裡頭湧了出來,那人離開了,把注意力從這個地方帶走,也給了伊莎活命的機會。
用力閉了閉眼,將視線從熊熊燃燒的火焰中移開。那個人講的話很奇怪,為什麼從這裡離開後要低調地消失,這個任務有什麼問題嗎……
不,這個任務如果沒問題,那些人為什麼要襲擊他們?
那樣的攻擊不是一時起意,他們是蓄意的,從他們送達貨物的那一刻他們就準備著將他們殺個乾淨!
伊莎一時理不出頭緒,但她明白如果這個任務有問題,她得調查清楚,她的隊友不能這樣平白無故就死了。
想離開這裡她得有車,那些人一定正在追幫她的人,她得回報他。
這麼想,她小心地挪動身體,肋骨、頰骨和脛骨傳來的疼痛讓她渾身顫抖,但意志力讓她撐了下去。
公寓一片混亂,暴徒們對著越燒越烈的火一籌莫展,伊莎則趁機摸到了他們停車的地方,她選了一輛車在車殼上潑灑汽油,將車駛向巴米托存放軍火的地方。
對著大門緊閉的倉庫,她下車用根木頭抵住油門,車子快速往前撞進了存放軍火的倉庫,一根火柴瞬間引燃了裡頭價值幾十萬美金的軍火。
火光中,她愉悅而醜陋地笑了起來。
K帶著克絲朵閃躲著來去匆忙的人潮,那些人再管不上殺人這件事,全忙著滅火,就連巴米托都被驚動,他站在樓內對外呼喊咒罵,他大概怕貿然出現會被宰了,很是謹慎地躲在屋內發號施令。
現在K也沒心情找他麻煩,他依靠記憶領著克絲朵到了停車的地方,他才到沒多久不遠處又燒了起來,接連的爆炸讓整個地面都在震動,K意識到是存放軍火的地方出事了。
AR炸了巴米托的火藥庫?
K覺得不能更荒謬了。
他難道真的是來阻攔他任務的?這次運送軍火所以他就炸掉軍火?
嘴角不知是在咒罵還是怎的抽搐著,他深吸了口氣把克絲朵塞進一輛越野車內,車內什麼也沒有,沒水沒食物,就這樣上路不用多久他們就能死在路邊成為兩具乾屍。
加薩走廊不大,開車一天就能通過,但他們得確定自己真能在一天內脫離並進入西奈半島。
否則高溫炎熱能在一天內殺死他們。
「待在這裡。」K說道,想了想,他扣上了克絲朵的安全帶。
克絲朵摸了摸腰間胸口的帶子,用力地朝K點頭,而後雙手緊握CZ75,擺出戒備動作。
這或許是他們最有默契的時候了。
這些亡命之徒不會傻得只把物資存放建築內,除非他們的到處都有據點,否則如果突然敵襲,難道他們真能開了車就跑?
靠吃沙吸空氣度過逃命躲藏的時光?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K每台車搜索檢查,一輛不起眼的小貨車上別有玄機,他撬開了鐵皮車門,裡面一桶一捅的水,還有許多裝箱的軍用乾糧。
軍糧並不便宜,但耐存放又能提供足夠熱量。既然購買了軍火,那儲存作戰口糧是挺合理的。
K提了一捅水,另外一手抱著打包好的口糧箱往越野車走,就在這時,車子駛動的聲音在夜色中特別響亮,槍響和男人的叫罵聲在火焰燃燒聲中不甘寂寞地刷著存在感,K閃身躲在其他車輛後方,藉著掩護快速往越野車趕去。
在車前燈的照明中他看見狼狽逃命的男人,他那頭風騷誇張的長髮在風中飄動。
車上那群全是白癡,開車追人還能讓他活著,這簡直不能更羞恥了。K在心中怒其不爭地咒罵著。
K看見AR往停車處竄了過來,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蟄伏起來避免暴露行蹤,車上那些人配備無線電設備,他們對其他人通報AR下落。
這讓K感到不妙,如果引來更多人,他也會沒辦法脫身。
他放下手上東西,拿下掛在身上的突擊步槍,考慮片刻對準車輪胎放了一槍,車子立即發出慘厲的摩擦聲,車子歪了一邊。
車上那群人機哩呱啦吵著輪胎是爆胎還是被襲擊了。
AR手上的槍顯然是沒彈藥了,在這絕佳時機他居然沒有反擊,而是藏匿身形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在什麼都看不到的狀況下要找一個善於隱蔽身影的殺手無異癡人作夢,那些人不知道長髮男人是什麼身份,他們連臉都沒看清楚,於是愚笨地下了車四散尋找。
K擔心起車上的克絲朵。
希望她不要看到人就開槍,那會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K冷眼看著其中一人無知無覺地朝自己走來,他放緩了呼吸,在那人進入攻擊範圍後一箭步上前,摀住對方口鼻,手臂扼住對方咽喉,用力一扭,男人無力癱軟了下去。
K把人塞進車底,避免他屍體被發現引來騷動。
他等待著,在確認沒有人在周遭後緩慢地帶著物資前行。
他注意到那些搜尋的人沒有聲息了。
AR可不是會被動等待獵物上門的獵人,他會主動出擊,車前燈的照明給AR提供極大的幫助,他能輕易定位獵物。
當K摸到後座車門,將物資放了進去,無線電呼喊來的援兵到了。大亮的停車場大燈讓一切無所遁形,實槍荷彈的一群人湧了進來,K暗自嘖聲。
潛行打開了駕駛座車門,正關上車門,後車門被用力拉開,K心提到了喉嚨,反手就要掃射。
車門被關上。
他瞪著不請自來的傢夥。
「司機開車,謝謝。」
男人操著一口優雅流利的英國腔,捲髮即使淩亂也深具美感。
「……」K覺得這一刻絕對是上帝對他開的最大玩笑。
一輛越野車忽然發動是什麼概念?
對那群火力充足的人來說就是車被偷了,車上是敵人的概念。
他們瘋狂對車子掃射,距離太近鋼板會被貫穿,K用最快速度逃離那群人,玻璃龜裂延展出無數蜘蛛絲痕什麼也看不見,AR探過身奪過克絲朵手上的手槍,毫不猶豫對玻璃來了一槍,防爆玻璃隨著子彈的行進往外四散。
視野清明了,玻璃也沒了,踩到底的油門讓車子像發狂的雄獅發出咆哮聲,K沉默半秒把手上oTs-14交給了他,還有一整袋的彈匣。
AR笑了起來,打開了全自動模式,對著那些試圖攔阻的傢夥一陣掃射,這有效遏止了他們的攻擊。
在後座打開了oTs-14的家,AR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裝上了榴彈發射器。
車子在沙地上飛快前行,後面的車子追逐著,他彷彿毫無畏懼的狂徒探身出去,對著後面車子來了一發。
轟然爆炸照亮了視野,那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好幾台車撞在了一起,但更多的繞過了事故繼續追擊。
「親愛的,你的百寶箱內沒有火箭筒嗎?」
「……」K一句話也不想說。
AR聳了下肩膀,無謂地繼續對追兵放槍。
在這樣瘋狂的車速和為了躲避子彈的S形前進中,他以CZ75準度極高地打爆了逼得極近的追兵車胎,讓它失控打滑出界出局。
NEXT-槍火-靈魂(中)